“小姐你看,这是今天的报纸,上面有一片文章写得极好!”惠香拿着一份报纸兴奋地对方慧儿道,“小姐,你看这里,‘女权’,女子之权益也,世人皆曰女子修德,把三纲五常、男女大防、贞洁烈女皆强加于女子之身,可曾思及女子是否愿意?”
方慧儿这几日一直都恍恍惚惚的,只要一闭眼她就会想起那一张狰狞的脸,感觉自己又被性侵了一次,她的身体就不住地颤抖。现在不仅下人,连母亲看自己的眼色都变了,她知道自己已经毁了,已经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她几次想过去死,但那个恶人粗鲁地制止了她,不准她死,还拿母亲威胁她,她后来也想明白了,她不一定真的会为难母亲,应该只是吓唬自己。可是他最后那句话——女人不是天生为奴的——是什么意思呢?
惠香还在念着报纸上的文章,方慧儿听得越来越惊奇,“此文如此大逆不道,是何人所作?”
惠香停下来看了看抬头,“作者叫何欢”,随即惊呼道,“呀,是何欢何仙甫啊,夷陵三大才子之一!”
方慧儿接过报纸仔细地看了一遍,只觉如古鲠在喉,看了一半就看不下去了。其实何欢只是把那晚和刘慧明的谈话整理了一下,本来准备一次性发表的,刘慧明提议可以分成几个板块逐一撰文论述,何欢第一篇文章就发了总纲。
“此文真乃大逆不道之言,何欢乃是有功名之人,如何能作出此等文章?”方慧儿在报纸上指指点点,“你看这里,什么‘女子修德乃是世人强迫’,谁强迫我们女子修德了?”
“还有这里,‘女子应有与男子同等之权’,难道还要女子去考功名做官吗?”
“此人居然把贞节牌坊贬得一无是处!”
方慧儿逐条逐条地驳斥这何欢的文章,小脸气得通红,胸脯一起一伏的,惠香却撇撇嘴,“小姐,奴婢觉得何秀才说得挺有道理的啊,三从四德、三纲五常、从一而终本来就是世人强加给我们女子的嘛。”
“你!”方慧儿气呼呼地道,“难道你要做那不贞不洁、始乱终弃之人?”
“不不不!”惠香指着报纸道,“小姐你看后面,何秀才说了,女子可以修德,但要女子自愿,父母不可强求,女子更夫也可,守节也可,都需女子自愿。奴婢不想做始乱终弃之人,但也不想做那贞洁烈女,守节几十年太苦了。”
方慧儿被驳得哑口无言,又拿起报纸看起来,越看到后面越惊奇,最后一口气把文章看完,又思考了一会儿才道,“虽然满纸荒唐,但我还真的无从辩驳。”
惠香指着文章后面的一列小字,细细笑道,“小姐,你要是觉得何秀才说得不对,可以写作文去与之辩论嘛,你看这里,何秀才说了欢迎有识之士与他辩难。”
“我一女子,怎能与男子辩难?”方慧儿摇头道。
惠香想了想道,“有了,小姐不用本名,另起一个笔名,就没有人知道了。”
方慧儿还是拒绝了,“不成,不成!我们看别人怎么说就行了。”
何欢的文章在湖广一石激起千层浪,不仅文人士大夫,连闺中女子都被惊动了。城里到处都在传扬此事,纷纷控诉何欢妖言乱世,最后竟然汇合成一股势力,这股势力由冯明端领导,以被革了功名的秀才为主力,日夜商议对策,准备与何欢论战。
纸片像雪花一样飞向夷陵日报社,姚森在报社门口设立了一个大信箱专门接收士子投稿。何欢也不示弱,完成了每日的工作之后就一头扎进浩瀚的文海里,查找资料,引经据典作文,刘慧明还专门给何欢安排了两个助手,三人一起对战广大文人士子。
刘慧明见何欢双眼血红,看样子是好几天没睡好觉了,便安慰道,“仙甫兄,要劳逸结合啊,现在年关将近,朝廷都封印了,咱们也该歇歇了,论战的事过完年再说!”
何欢不以为意地道,“谢大人关心,学生已经写好了三篇文章,就等发表了。”
刘慧明道,“你拿来我看看。”
何欢拿来自己的文章递给刘慧明,刘慧明砍完之后,觉得这个年代的文人写文章都比较意识流,喜欢夹叙夹议,逻辑性不强,就给何欢普及了一下当代议论文的写作,“仙甫,你这文章写得自是极好,但是在我看来,还有不足!”
何欢一拱手,“请大人指教。”
刘慧明指着文章标题道,“你的文章是想说明女子修德并非自古有之,而是后人逐渐强加在女子身上的,是不是?”
何欢点点头,刘慧明道,“你要论述这个观点,首先要理出时间顺序,确定几个比较有标志意义的事件作为分割,就像咱们那夜说的那样,如此方可让世人明白世人是如何把这些东西强加在女子身上的。”
何欢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舒了一口气,“学生总觉得此文虽好,总有些地方未曾说明白,大人这么一指点,学生茅塞顿开。”
刘慧明道,“我的意见是,咱们可以分别论述上古、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元以及我们大明的女子贞洁观,如此就可以理出一个清晰的脉络,然后再考据一些论据来作证,如此,虽然世人不认同你的观点,但想要驳倒你却也并非易事。”
何欢想起了那一夜刘慧明就是按照这个思路和自己谈话的,一拍脑门,懊丧道,“惭愧,惭愧!”
刘慧明摆摆手,又给他讲起了议论文的写作,最后总结道,“议论文的写作,必须论点鲜明,论据确凿,论证清晰,逻辑没有漏洞,至于词句是否优美华丽倒是其次。”
何欢仔细地回味刘慧明的话,犹如进入了另一个知识的海洋,感叹道,“颜渊叹夫子之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大人之道,可与圣人媲美也!”
刘慧明大惭,感觉自己秀得太过了,连忙谦虚地道,“你这话太过了,我也只不过是才想明白而已,快别折杀我了,我连仙甫都比不了,怎能比得了孔圣人?”
何欢道,“学生以大人之法观世人之文,发现多辞藻华美、言语夸张之文,实则一无是处。”
一旁的姚森突然问道,“大人,何为逻辑?”
刘慧明想了想道,“逻辑其实就是推理,比如说二比一大,三比二大,我们就可以推理出三比一大,这就是一个简单的逻辑。”
见姚森不太明白,刘慧明又举了一个例子,“咱们再来个复杂的,假如何家的人都是帅哥,何欢是何家的人,所以何欢是帅哥,这也是一个正确的推理。”
何欢摆摆手,笑道,“大人取笑学生了。”
刘慧明笑道,“开个玩笑嘛,在这个推理里面,‘何家的人都是帅哥’叫大前提,‘何欢是何家的人’是小前提,‘何欢是帅哥’是结论,只要大前提和小前提是正确的,那么结论一定是正确的。”
何欢道,“这个推理的大前提是错误的,所以学生不是帅哥,哈哈!”
姚森也笑道,“哈哈,仙甫何必自谦,有意思,属下懂了。”
“我再来一个推理,你们看看哪里有问题”,刘慧明想了想道,“岳飞是汉族人的好儿子,我是汉族人,所以岳飞是我的好儿子。你们看看这个推理哪里有问题?”
姚森和何欢同时愣住了,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到底哪里有问题,最后还是何刘慧明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前一个汉族人和后一个汉族人不是一回事,前一个汉族人是指所有汉族人,是一个整体,后一个汉族人是指个体,个体和整体是不能混淆的。”
二人想了很久才想明白,刘慧明哈哈大笑,“我这个诡辩不好拆穿吧。”
三人又说了几个简单的三段论推理,互相印证,玩得不亦乐乎。刘慧明以前考公务员专门研究过这个,这一次全部倒出来了,让二人又佩服了一次。
刘慧明道,“《墨子》里面关于‘大故’和‘小故’的记载,其实就是推理的论述,只是后人没有继续研究。”
何欢道,“大人说得对,《墨子?经说上》:‘大故,有之必然;无之必不然。小故,有之不必然,无之必不然。’想来正是逻辑推理,只是《墨子》不是科举必考数目,故无人钻研。”
“唉,万恶的科举制啊”,刘慧明感叹了一声,“仙甫和林逸可以去研究嘛。”
姚森字林逸,是个童生,在没有这批新入职的书生之前,算是老白杆兵里学历最高的了,见刘慧明说起,忙点头应承了。
刘慧明道,“现在收到多少反驳的文章了?”
姚森道,“共收到一百三十六篇,属下从中选取了三篇有代表性的文章准备刊发在新年的第一期报纸上。”
“好!”刘慧明对何欢道,“仙甫,你把文章改改,咱们和这些人好好论战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