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的街道上,一辆并不起眼的黑车飞驰而过。车内项逢拿着报告的手依旧很稳,但是眼神却看向了窗外的车水马龙。
昨天晚上他拿到过一份报告,那份报告了三个可能最高的术前人脸建模,项逢只看了一眼就说:“不对。”
项逢相信自己的直觉,那种似曾相识绝对不会有假。项逢执掌这种见不得光的行当,正常是不会以北闳首领的身份见不必要的人的,但是这个分析团队本就是北宏内部的人,所以可以放心。
分析团队里一个新来的分析师还摸不清他们的来路,争辩道:“这是迭代过无数次得到的概率最大的三个。”
项逢不把这种学生气当回事,不恼不怒,“我要看到其他的。”
原始报告里三十个可能的术前人脸建模中,概率最高的三个被分析师特意圈出,却不知道概率最低的那个才是谜底。
当项逢的目光落在第三十个上面时,程湛看到他的手既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这是极其罕见的事情。程湛跟着项逢出生入死这么多年,除了在祝留的事情上之外,还是第一次见他这种反应。
项逢对于面容的记忆力非常惊人,几乎可以说是过目不忘。这种能力使得曾经出现在他面前的人根本不可能来到他身边进行卧底,这也是行内人们周知的一点,哪怕是茫茫人海见过一眼的人他都会记住。这种与人简单擦肩而过,都能对其面容细微之处如数家珍的记忆力,是非常可贵的。
从这种角度,他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人。看到第三十个概率最低的模型时,项逢愣住了。
那一刻,这位站在亚洲黑道顶端的北闳首领仿佛离开了寸土寸金的延城,他的记忆回溯到了他还混迹街头的时候,回溯到了那座种遍了草药的小城。
“你真是个混子?”
“别不说话啊。那个,我没别的意思,我是真正的混子,我就是琢磨着你这长相气质实在是太扎眼了。”
“你会打架吗?不会没事儿,以后我带你。”
“唉你这棍子用得也太好了吧,跟武打片里似的,但我跟你说啊,这真遇上沾黑的那帮人花拳绣腿可没用。”
“你看上那姑娘了?看上就去追啊,你这么帅。你回学校上课也是为了看她吧?”
“得嘞,明天好好考着,等你的好消息。”
“唉好事儿,好事儿,听说延城那地儿的人欺生,你凡事留个心眼儿。”
“行,没问题,我托人查查,有消息了告诉你。”
项逢闭上眼,后来——后来他没再联系过杜微了。他的心里充斥着种种冲突,他创业、失败、分手,然后走进黑夜里。
当初令杜微忌惮的那些沾黑的人,如今连点头哈腰喊他一声项哥的资格都没有了。这种行当的等级划分远比其他见得光的行当分明,那些欺压小店铺收保护费的黑社会在北闳的人看来和蝼蚁没什么区别。
这座尸山血海,项逢一路踏上来,终于可以在顶端雄踞,俯瞰众生辛苦奔忙。
而最初那个说要带着他的人,如今要来杀他了吗?
项逢没有任何愤怒的情绪,相反,他有些隐秘的歉疚。因为在时间的长河里,他完完全全把杜微忘在身后了。如今杜微用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和完美的履历来到他身边,他不想他沉没河底。
项逢闭上眼,他怎么就忘了他呢?这些年到底是什么充斥了他的大脑,让他彻底忘了杜微呢?对祝留的爱与挂念、对破产的执念、听过的冷言冷语,还有生死一线的无数个日夜。
曹时看着项逢紧蹙的眉心,心里没底,得是多么厉害的卧底能让项哥露出这个表情。
项逢解开领口的扣子,突然想到了赵谨,之前他觉得赵正言刻薄寡恩,如今看来,他也不遑多让。令项逢更加烦躁的一点是,他发现他现在看待杜微的视角是居高临下的。
曹时点起了一根烟递了过去,项逢接过之后抽了起来,每口烟都含得很深,明显过肺。曹时虽然没有程湛那么心细,但毕竟早年也是酒肉场里滚过不知道多少圈的人,一看项逢这个抽法,就知道这事情严重了。
“去雷霆。”
雷霆(thunder)酒吧里,项逢什么话都没说,就是一杯接一杯地喝。最初曹时帮着倒酒,倒着倒着看明白项哥这是就要自己灌醉自己的节奏。
他们这行本就常伴烟酒,但是像项逢这种位置喝得酩酊大醉终归是不太好。可这种情况谁又能劝得住呢?祝小姐倒是可以,但是他哪敢私自去联系。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有项逢的私人号码的人屈指可数,项逢此刻还很清醒,看到是祝留的号码之后马上接起。
“项逢?你要回来吃晚饭吗?”
项逢愣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狂喜,“我这就回去,你等我好吗?”
曹时也不是刚知道世界上有祝留这么个人的时候了,现如今一听这语气就明白电话那头是谁。
项逢又柔声细语地叮嘱了两句,等电话那头挂了之后马上起身往包厢门走去。
正在这时门从外面拉开了,一身黑色对襟衫的陈琛迈进门来,“这么高兴是去哪儿啊?”
项逢明显不欲耽搁,“留留在等我回家吃饭,让他们给您拿酒吧,我今天要先回家了。”
“家?”陈琛淡淡两个字,项逢脸上的喜色褪了个干净。他当然记得最初陈琛就跟他说过他们这行刀尖是家,枪口是家,处处是家。
“你如果真的爱她,就不该靠近她,一个仇家无数的人最好没有软肋,一旦有,也该舍弃。”
“能舍弃的就不是软肋了。”项逢说罢推开了门。
“杀了这么多人,你还有爱人的能力吗?”陈琛没回过头,继续说:“你触碰她温热的身体时不会想到你杀过的那些人吗?你不会想象她变得和那些死人一样吗?你不害怕吗?”
项逢的步子顿住了,身体僵硬得像被冻死的猛兽,而后猛地转过身。陈琛背着手慢悠悠地转过身来,两个人对视时,项逢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怜悯。
“这条路走到今天,你还想重新尝尝做人的滋味儿吗?”
陈琛微微眯着眼继续说:“你到底是爱她,还是厌倦了冰冷的厮杀,沉湎于温暖的记忆,想要摆脱着这漫天血光的罪孽。”明明是个问句,语气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疑问。
项逢看着陈琛的眼睛,沉默,淹没整个包间的沉默。
曹时愣住了,他没想到陈琛会这么说,“罪孽”,而项哥也没有反驳。原来他们心里是这么想的吗。程湛的耳钻反射着本就包间里微弱的光,削瘦的侧脸有一种诡异的凄厉。
项逢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干涉我。”
这句话一出,全场的气压都低了几分,这话说得太重了,听起来另有所指。
陈琛面色如常,并没有被忤逆的愤怒。项逢看着他,看着每次都在自己感觉到寻常温暖的时候泼冷水的人,看着这个把衣钵传给自己的人,看着这个现在完全不接招、一点开口的意思都没有的人。
良久,终归是项逢先开口,“一路走来,我非常确定一点,我不能没有留留。”陈琛还是一点开口的意思都没有,项逢却从他抿紧的嘴角看到了无奈。
项逢说:“留留现在身体不好,身边离不开人,我去陪她了。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可以给我打电话或者让他们来找我。”
陈琛俯身拿起茶几上的水晶烟灰缸就朝着项逢砸了过去。项逢稳稳地接住,耳边陈琛的声音响起,“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你现在说的是什么话?你该想想让别人做什么,而不是说这种蠢话!”
肖北城要上前扶一下陈琛,但是却被陈琛一个手势挡住了。“你能不能明白自己是干什么的,你都上任这么久了,能不能改变一下你的性子,现在没有人要你出任务。”
肖北城看着陈琛苦口婆心地教项逢,突然有些费解这种器重的来源到底是什么。是,项逢不管是身体素质、反应速度还是人品心性都无可指摘,他也是真心服膺项逢。
但是肖北城毕竟跟在陈琛身边很多年,比旁人多了解陈琛的性格三分,也比旁人更明白这几年陈琛在项逢身上花费的脑筋。这一刻他突然想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原因,能让一向惜字如金的陈琛费口舌到这个地步。
能跟在陈琛身边这么多年,肖北城自然有过人之处,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多问。然而此刻,他内心深处残存的好奇心探出了头来。这种久违的心理活动让他有些赧然地侧了侧头,不经意对上程湛的眼睛。
在肖北城看来,他们这群人并不是每个都很重视细节,有些确实是直肠子,即便有点七七八八的心思也大多揣不了多久就问出口了,但很明显程湛是一个比自己更有耐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