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长相与何锋极其相似的人。江汀在某一瞬间,真的以为自己见到了何锋依旧逗留在人世的灵魂。
他叫何铭,是何锋的弟弟,也是一个军人。不同于何锋的锋芒毕露,他更温柔。
江汀受着那张脸的蛊惑,鬼使神差地接过了何铭递过来的手帕,道了一句:“谢谢。”
那张脸笑了笑,仿佛何锋活了过来,江汀一时看得痴了。
这边,许景清和陈辞微共撑着一把伞,走在石板路上,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沉默也并不尴尬。
太阳升得越来越高,有了几分夏日的毒辣,还好有风,两人不慌不忙地到达了山顶。
陈老的墓和他的为人一样清高,有些离群索居的意味。
陈辞微虽没捧花过来,却带了那本书。许景清也没有空手而来,在山下的时候,买了一捧白菊,只是江汀不要她跟随。这样想来,这花给陈老,似有些不敬。
但许景清犹豫不过一瞬,陈辞微就让出了右手边的位置示意许景清上前,许景清犹豫片刻,还是把花端正地摆在了陈老墓前。
“祖父很喜欢菊花的。”他喜爱各种努力开放的花朵,花儿是生命力与美丽并存的可爱事物。
陈辞微又静静地在墓前站了片刻,许景清也陪在他的身边,山虽不高,但山顶的大风依旧吹得人脸生疼,陈辞微轻轻地道:“走吧。”
人恐惊扰了墓中沉睡的灵魂。
风却不在意这些,它和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是再熟悉不过的老朋友了。
陈老是不大乐意住在这里的,但是,给后辈留个念想,也不至于除精神世界就再无可寻,最终选择了留在这里。
肉体化为灰烬,灵魂自然自由。
当初,陈老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国,就是为了让自己长眠于故国的土地。生时飘零,死时安稳。
是那一辈人从不曾停歇的情怀。
许景清最后看了一眼墓地,她开始渐渐明白了许父的话,也渐渐的愿意去尝试着理解。
傲骨脊梁弯曲,坚定固执变通,有时候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陈辞微还在原地等她,并没有问她什么。俩人默契地对视一笑,这种感觉,许景清熟稔至极。心陡然地一痛,那种感觉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又是他。
许景清深呼吸一瞬,弯了弯嘴角:“这里空气很清新。”
这里并没有人燃放鞭炮等来吊唁祖先,更没有人烧纸钱。所有人都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地走。
“远离俗世,自然清新。”陈辞微接过话头,点拨许景清,“可人间烟火,就未必不好。”
“我本俗人。”许景清接受了陈辞微的好意,笑着答。
陈辞微回了笑,却不再接话,在心里道,谁又不是俗人呢?俗世百态,百味人生。
下山后,许景清与陈辞微道别,许景清又听到了那声再熟悉不过的再见,也道了再见。
她总是很认真地回应。
许景清的车还停在原地,江汀仍不见踪影。许景清这才想起来,江汀的手机还在自己的车上,这会儿没有办法联系上她,心里确实有点担心,尤其是江汀现下的心理状态,让人无法放心。
听到有车门突然打开的声音,站在车门旁眺望的许景清忙转头,看到江汀从不远处一辆不知名的军用越野车上下来,向她走来。
一步一步地,像一张纸从平面的世界里出来,滑入现实世界的潮水里,与之融为一体。这个朝许景清正面迎来的身影,与那张记忆犹新的背影重叠起来。
重新拼凑出了一个江汀,一个许景清从未见过的江汀。许景清不禁想,自己还不够了解江汀,没能认识到她的全部。
许景清下意识地转身开车门,上了驾驶座。
“走吧。”江汀坐上许景清的车的副驾驶,系上安全带以后,把手伸出车窗后,摆了摆。
许景清只听见后面的那辆军用越野车按了按喇叭,便开走了。许景清有些恍惚,江汀这是遇到熟人了?有点好奇但还没来得及问,江汀就解惑了。
“是何锋的弟弟。”江汀说。
许景清是知道何锋这个名字的意义的,自然也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关于何锋的事情,江汀都希望她不过问,许景清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再开口。
江汀的眼睛还是红肿的,上了车就闭着眼睛,脸朝着窗外,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叫人说什么好呢。
她昨晚哭了一夜。
许景清踩了油门,车驶向马路尽头,很快没了踪影。
直到看不到许景清车的影子,陈辞微才发动自己的车。那辆越野车,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是何家的,应该是何二少来的,那是个聪明得过分的人。慧极必伤。
三辆车,三个方向,四个人各怀心思。
引擎声消失,空气却没有平静下来,汽油的刺鼻气味弥漫。停了车,何铭坐在驾驶座上没有下一步动作。
“少爷,您回来了。”张叔在敲了敲车窗,何铭才回过神,下了车。
自从大哥走了,连张叔都改了称呼,再没有什么大少爷二少爷,只有少爷了。称呼是改了,可那个人,大家心知肚明,都不会忘。
“他们都在家?”何铭问。
“是。老太爷把他们喊回来的。”张叔恭敬地答。
何铭没走两步,就进了家门。客厅里,三个人各自端坐,恍若三堂会审。
何母是责怪甚至怨恨何父的,两人本来没多少感情,因为何锋的事情愈加不合。最愧疚的人,却是何老爷子。何老爷子是想得开,人各有命,可这样的命落到自家人身上,总是悲痛的。
这次,他们是让何铭退伍的。
在场众人皆心知肚明,却都不愿意先开口,一时之间,偌大的客厅更是静默。何铭在这样的氛围下,不合时宜地想起一句话和这句话的来源,《月亮和六便士》。
“这一刻,就算月亮从天上掉下来,大概也只会发出硬币滚动的声音吧。”?
硬币滚动是什么声音,何铭记不起来了,他要记住的是此刻,此刻这偌大客厅里的沉默和胁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