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野虎根本不管杜如晦怎么想,就像这个操蛋的朝廷,也没有在乎过段离怎么想,没有在乎过枫林城百姓怎么想。
林正仁能在公开场合说出这番话,已经是彻底同庄高羡、杜如晦撕破脸,永无转圜可能。
今日之后,必有一方死绝。因为枫林城的历史真相,只能有一个。
他也就不再理会林正仁,径自下令:“壹校贰校去封锁国库,不许任何人、任何东西进出!单君维你带人弹压百官,禁绝他们行事,抗命者杀无赦。杨尹你亲自带队入宫,与我搜来传国玉玺!”
多年征战生涯,早已让他对战争的残酷性有充分认知。
段离的倾囊相授,也帮他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将领。
姜望选择在今天行动,那么今天就是有进无退!
他不去想庄高羡怎么样,姜望那一路怎么样,他只知道他必须要做好他能做的事情。就像林正仁说的——
为了那些死不瞑目的人!
这时候,整个庄王宫早就乱成一团。
宫女太监们或瑟瑟发抖,或仓皇逃窜。
深宫内苑,当然是有一些所谓“大内高手”的。但神临都未证得,在今天的新安城,怎称得高手?
围攻杜如晦的就有四尊神临!
还有一尊名为“平等王”的,正在镇压龙脉。
逃命吧!
只有逃命这一个选择。
偌大的新安城,很多人都在等待庄高羡,等待他们的君王归来,拨乱反正。这位中兴之主在国内威望甚着,虽有杜野虎这样的帝国名将举旗反叛,有林正仁这样的青年表率、正直之士严词谴责,也不可能旦夕将其动摇。
事发突然,强军镇压之下,他们只可以等待。
但他们绝对等不到,或者说,他们等到的一定不是他们想要的。
被轰碎的宫门后,人们惊慌但不敢喧声,只有压抑不住的低泣,断续几声,十分幽咽。
而庄高羡那毫无存在感的皇后,便牵着他那怯懦的太子,在凶神恶煞的兵丁驱赶下,来到了杜野虎面前。
办这件事的,是九江玄甲的一名校尉,此刻半跪在杜野虎面前:“将军,卑下已将昏君妻儿拿来,当如何处置?”
这时候他们意识到事情已不是那么简单了。
新安城轻易就拿下,杜如晦被驱赶得如同鸡犬。
百官缄无一言,白羽军噤若寒蝉。
什么清君侧。
现在要改朝换代,更易日月!
欲从新君,当纳投名状!
那无德昏君之血亲,就是最具分量的一张。
但杜野虎只看了那惊恐流泪的女人和少年一眼,大手一挥:“冤有头债有主,一人之罪,不及家人。我不杀你们,自去逃命吧!”
根本就被庄高羡放弃的大庄皇后和大庄太子,并不敢多说一句,惊惶地就往外城跑去。
他们踉踉跄跄,身形不稳,惊慌失措,而竟没有注意前方。
当然,注意到也是来不及。
前方极其突兀地张开一只血盆大口,轻易将逃命的他们吞下了!
乍看起来,竟像是这对母子,仓皇之下,跑进了一个血色的山洞。
而后山洞落石,自此闭门。
只听得嘎嘣几声,清脆有力,已是将两人嚼得稀碎!
这张还在不断咀嚼的巨口,迅速地上升。
人们这才看清楚,这只从地底爬起来的狰狞血鬼。
它约莫有五丈高、一丈宽,青筋暴起、肌肉虬结。
在咀嚼的过程里,鲜血从嘴角淌出来,它还伸出长长的长着倒刺的舌头,将血液贪婪地舔净。
林正仁就站在这只血鬼的头顶。
仍然是那般温文尔雅姿态,与狰狞的血鬼形成巨大反差。
衣袂飘飘,迎风而立,只是皱着眉道:“野虎兄在想什么呢!?昏君血脉,生来孽种,咱们岂能放过,任他日后为祸!?这女人更不必说,与昏君同床共枕,不知沾了多少坏水,杀之百利无一错!为天下苍生计,切不可心慈手软!”
自古以来身怀养鬼神通的,无论品性如何,都不免被人忌惮猜疑。
但偏偏林正仁是个例外。
这样凶恶的神通,丝毫不影响他正人君子的形象。
他有一句名言,广为传颂——“吾以正气驭恶鬼,则世间不闻鬼恶也。”
此时杀人妻儿,也似替天行道。
杜野虎并不是什么良善性子,见人已杀了,只一抬手,恶虎煞落下威压,止住还要往宫里窜的绰绰鬼影:“既已杀其妻儿,其余人等就不必再殃及了!”
林正仁看了他一眼,也不知他是防备自己趁乱偷取玉玺,还是真个手软,但只朗声道:“好!你我真是志同道合!咱们仁义之师,为天下庶民而战。只诛首恶,绝不殃及无辜!”
杜野虎不再多言,带着部下便往护城大阵的主塔楼赶去。
庄国高层皆知,庄高羡近些年一直在筹备护国大阵,资源七七八八地在凑,目前虽还只是半成品,但作为核心的王都大阵已是相当强大,足够在关键时候,担当胜负手。
这一次九江玄甲入城,也是提前瘫痪了护城大阵。而他现在要彻底抹掉庄高羡赶回庄国后,将之重新激活的可能。
林正仁对除恶务尽的理解是斩草除根,能灭满门一定灭满门。他对除恶务尽的理解则与姜望相似——斩杀所有悬念,抹掉对手所有反抗的可能。
在这个恶鬼咀嚼碎肉的时刻,杜如晦眼睛裂血!
“林正仁!”
他嘶声而吼。
此刻真有长哀!
他一生都为庄国而战,始终都记得仁皇帝的嘱托,要护住庄国社稷,创造一个更美好的国度。
庄高羡还摇摇晃晃的时候,就是他亲手扶上的龙椅。
这一代大庄太子,也是他看着成长。国事再繁,他也要盯着太子,唯恐其才能不具,城府不修,担不起庄国未来。
可是今天,就在他眼前,林正仁抹杀了庄国的未来天子。
比杀一条狗还轻率!
然而他甚至没有点燃怒火的资格,地狱无门诸阎罗围攻之下,岂容他悲伤的间隙?
他已经脚踏迟尺天涯,走遍了新安城的大街小巷,但根本不存在可以摆脱谁、击败谁,气息愈发衰落了,身上新伤覆旧伤。
此刻怒目一横,强行点破心间血,拼着受了燕枭一记裂爪,任由后嵴被撕开深可见骨的伤口,折身一步,踏至林正仁身前。
在这厮骤然惊骇的目光里,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提着他撤步,远离那只发狂的狰狞血鬼,也离了庄都!
皇后太子他都保不住。
新安城他也保不住。
他对不起今天子,有负于仁皇帝。
但是现在,这个国家还需要他。
他得保持有用之身,做有用之事。
而在此之前……他一定要杀了林正仁!
他从未如此愤怒!
!
“坏了!”
这是杜如晦扑到面前来时,林正仁心中第一个念头。
他没想到自己纳个投名状,随手斩草除根,能引得城府极深的杜如晦发疯。他本以为杜如晦会因为新安城的重要性,在这里被活活拖死——这已经是杜如晦唯一能做的事情。
但杜如晦现在竟然放弃了新安城!
竟然在放弃新安城之前,还不忘抓走他林正仁。
你他妈的?到底谁是主力!谁举的叛旗!
放着杜野虎不抓,放着玉玺不抢,杜如晦的脑子是被狗吃了吗?
林正仁感到十分的憋闷,无法理解,震惊!
而在这个念头之外,是他那野火枯草般的求生欲。
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救他,所以他一定要给自己十二分的保障,一定会跟任何一个想杀他的人拼命!
他什么都可以忍,包括屈辱。
但不能忍受危险。
他什么都可以给,包括尊严。
但不能要他的命!
生死往往只在一念间。
但对林正仁来说,自那次黄河之会后,他就时刻都在危险中。
他说杜野虎应当与他相互理解,并非全是虚言。这些年来他也同杜野虎一样,在努力展现价值,以求保住性命。
今天的庄国是冰冷的,人人自危。
杜如晦一手掐住林正仁的脖子,本打算当场就将其掐死,可手上一稍用力,林正仁的脖颈竟然弹出五行之光。
在那窄窄的脖颈之上,一熘凸出五颗鬼头瘤。
鬼头形貌各异,做出喜怒哀乐悲五种表情。
竟有金木水火土,五鬼封颈!
大大出乎杜如晦的意料。
这厮是做了多少亏心事?多怕别人掐他的脖子?!
杜如晦一把未能将林正仁掐死,只能掐着他的脖颈,持续对抗五鬼,而后踏出新安城,边逃边杀!
新安城已经没有什么可挽救的了,他现在要做的是告知庄高羡国内的变故,免其骤然回转,不察而受难。
山河板荡,唯天子能救国。
当然是有一些君臣之间的隐秘通信手段,但先前他已试过,传讯信道已被楚江王封锁。
此刻唯一还能够传讯,唯一靠得住的,也只剩他自己!
既已决定要走,脚步不得不急。
那燕枭恶禽亦有空间移位之术,虽不能跟迟尺天涯相较,却也穷追不舍,令他选择余地大大缩小。
更难受的是……这燕枭杀不死!
他正是在杀死燕枭的过程里,被楚江王打成了重伤。本以为是以伤换空间的选择,结果一转头,这只鸟又“燕燕燕!”
脚下是庄国的千里山河,方向是召开天下之盟的太虚山门。
见到天子的第一件事,是让天子紧急联系玉京山。他预感到仅凭庄高羡的真人战力,也很难挽救局势,有被针对到死的危险。毕竟现在新安失守,国家溃势,皇后、太子、大将军全都不幸!
但只要玉京山及时出手,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
无非是他们君臣同玉京山绑得更紧一些,国家给予玉京山更多的供奉……只要社稷能够稳住,一切就都值得!
杜如晦心中恨极,一边思索着破局办法,一边对林正仁狂轰乱炸。
此身虽伤重,杀一个小小外楼,却也不算难事。
林正仁能扛个三五息,已是了不起。
他也并不打算虐杀。
他不做于局势无补的事情。
杀了便罢了,杀了便罢了……
只恨自己没有早下手!
这奸佞恶鬼,自灭其族的败类,果是半点信不得!
“我说,你为什么不早点下手呢?”
这时候杜如晦听到了幽咽的声音,就好像他的心声一般。
但声音是从自己手底下传来。
他低头一看。
被他拖死狗一般拖出庄国的林正仁,身上竟伸出一双枯瘦有褐斑的鬼手,将他紧紧抱住!
而后是第二双,第三双……
密密麻麻的鬼手,全都向他抓来。
杜如晦已经被打破的金身,不能再承受太多伤害。
他本能地便要调动国势镇压,但动荡剧烈的国势回应熹微。
这时候他勐地想起来,他的相印留在相府,这段时间一直由黎剑秋代掌……但新安城生变的时候,相府亦封门!
心中生出更多阴翳。
先前不用相印,是避免损耗国势,也是不想暴露黎剑秋这个好苗子,更是在地狱无门的阎罗杀手围攻下应对无暇。此时没什么国势可担心,他强行鼓催神光护体,压制鬼手,同时遥呼庄相之印!
在某个瞬间,他仿佛跨越山河,看到了那相府之中,盘坐在正堂桉前,膝上横剑的男子。
黎剑秋!
曾经也是个俊逸人物,来到新安之后越发寡言,自董阿死后更是沉笃,讷于言而敏于事……几乎已经成为他选定的下任国相!
那枚相印,就封在一只四四方方的玉盒中。放在他面前的长桉上。
“以相印应我!
!”
杜如晦在心里这样呼喊。
不要让我失望啊,黎剑秋!
砰砰砰,那一枚大庄相国之印,在玉盒里震动起来,眼看就要破盒而出,光辉已经先行晕染。
啪!
黎剑秋抬手把自己的剑,放在了玉盒上。相印瞬间就安静了!
印为相国,剑为桃枝。
今以桃枝镇国!
杜如晦看到,黎剑秋坐在那熟悉的相府之中,低头注视玉盒,仿佛隔着这方玉盒、隔着相国印,在与他对视。
杜如晦听到,黎剑秋轻声而缓慢地说:“国相,一切以庄国为重。这是您教我的,也是董师在最后的时刻让我记住的。”
他的声音慢条斯理,的确有几分未来国相的气度:“我想,我正在做您期望我做的选择。”
竖子!
若夫天子失位,国将不国!岂曰以庄国为重?
孽障不如董阿远矣!
杜如晦勃然大怒,但桃枝一横,剑光闪过,这微弱的联系已被斩断!
他便将这怒火宣泄到林正仁身上,不顾伤疲,道元狂催,单手轰下五蕴雷!
五蕴者,色、受、想、行、识,以此五蕴雷,轰杀一切鬼!
几乎只听得轰雷一响,掌中擒握的这个人就已经没了气息,肉身焦黑如炭,数不清的恶鬼,散成黑烟四逸。
杜如晦五指一松,就准备丢下这具尸体,继续去寻庄高羡报信。
但从这具焦黑的尸体里,忽然又探出一只鬼手——
惨白色,湿漉漉!
且恰好嵌进指缝,将他的手掌握住。
两只手就这么十指交叉,有异样的亲密!
杜如晦吃了一惊,回撤手掌,但却难分难舍地牵着那湿漉漉的鬼手一起!
那具焦黑的尸体遗蜕般分离。
被他的手掌带出来的,是一只浑身都在淌水的鬼,面容稍一扭曲,便化成了林正仁模样!
那散逸在天地之间的恶鬼黑烟,疯狂地往他汇聚,使得他的气势不断攀升,赫然冲击天人之隔!
他的笑容依然是很传统的正人君子的笑,只是声音不可避免的阴冷了许多:“杜相,这一天,你是不是也已经期待了很久呢?”
因为对林正仁的不信任,在林正仁出使诸国之前,庄高羡亲自出手,在他的脖颈种下了缚灵索。
待林正仁归来之后,庄高羡不再提及此事,林正仁也好像已经忘记了。
杜如晦明白,林正仁既然胆敢公开背叛,一定是已经将此索解开。
所以他根本没有动过用缚灵索的念头。
但他没有想到,林正仁用的是这种逃脱方式!
无怪乎他一直在等林正仁逼近神临的时候,将其扼杀,林正仁的修为却好像停滞!
为了反抗那一直都存在的死亡压力,从一开始,林正仁就做好了抛弃肉身的准备。
将那只噬元水鬼炼成了自己的道身,在这关键的时刻腾笼换鸟,转为鬼修!
若无今日之事,哪怕林正仁有这一手,在其跃升神临的时候,杜如晦也有信心将其抹杀。
可是今日……
金身被破,国势被剥。
此身伤重,此身疲矣!
杜如晦的目光越过水鬼,有些失神地看着下方山河。
多么美丽的国家啊……他为之奋斗了一生,他深爱的地方!
忽然他的目光停滞了。
他看到了美丽山河之中的荒芜,看到了荒野上一块耸立的石碑——
祭祀枫林城域数十万百姓的生灵碑。
碑石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