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起来很晚,吃过午饭,困了一觉,又是晚上了。夏福那张阿谀的笑脸又在他面前出现了,低低地问:
“大世界不错啵?”
“这地方倒蛮有意思。”他心里想:上海真是一个迷人的地方。
“今天我们上另外一个地方去……”
张科长听到“上另外一个地方去”,心头一愣,啥地方?也许是自己曾经想去过的一个不敢告人的神秘的地方,他信口回绝:
“绝对不去!”他感到任务未完成,两个肩膀上的责任很重,不能随便乱跑了。
“还没有给你说到啥地方去,为啥就说绝对不去呢?”
夏福看他那股紧张劲,不禁笑了。张科长像是突然给人发现隐私,脸绯红了。等了等,改口说:
“啥地方也不去。你们快给我把货配好,我该回去了。”
“到了上海总得多看看,也不是到下流的地方去……”夏福有意避免谈到配货上去。
“唔……”张科长没有说下去,但不再坚决拒绝了。
“到永安公司的七重天。这可是个好地方,站在上面,什么地方都看的到……”
张科长觉得待在旅馆里闲的发慌,利用这个机会到上海各个地方白相白相也不错,便答应道:
“去就去吧。”
他们两人坐电梯上了七重天。夏福先领他站在七重天的窗口,让他欣赏夜上海美妙的景色。天空夜雾沉沉,给南京路上那一溜大商店的霓虹灯一照,那红红的火光就像是整个一条南京路在燃烧着。远方,高耸着一幢一幢高大的建筑,每一个窗户里发射出雪亮的灯光,在夜雾茫茫中,仿佛是天空中闪烁着的耀眼的星星。张科长感到自己到了天空似的,有点飘飘欲仙。
看了一会,夏福陪他走进了七重天的舞厅。两个人在右边靠墙的一张台子上坐下。音乐台上正奏着圆舞曲,一对对舞伴像旋风似的朝着左边转去。灯光很暗,随着音乐旋律的快慢,灯光一会是红色的,一会是蓝色的,一会又是紫色的。在各色的灯光下,张科长留神地望着每一个舞女,有的穿着乔其丝绒的花旗袍,有的穿着紫丝绒的旗袍,有的穿着黑缎子的旗袍,脚上是银色的高跟鞋,跳起舞来,闪闪发着亮光。他拘谨而又贪婪地看了一阵,又想看,又怕人发现自己在看,不安地坐了一阵子,想走开又不想走开,半吞半吐地对夏福说:
“我们走……走吧?”
夏福从他的眼光中发现他对舞场发生极大的兴趣,便坐在那儿稳稳不动,说:
“白相一歇再走。”
张科长不再言声,右手托着腮巴,凝神地望着舞池。夏福给一个穿着镶了绿边的白色制服的侍者咬了一下耳朵,手向角落上的一个女子指点了一下。半晌,一个穿着大红牡丹的乔其丝绒旗袍的青年舞女走了过来,坐在张科长旁边。
一个曲子终了,舞池里的电灯亮了。张科长回头一看,忽然发现了这个青年舞女,连忙放下右手,靠左边坐过去一点,好给她保持稍远的距离。
“这位是张科长……”
那青年舞女点点头,亲热地称呼道:
“张科长……我叫龙爱卿……”
张科长不自然地点点头,立刻把头向左边望过去。舞池里的灯光变成紫色的,张科长暗暗回过头来,朝那个舞女觑了一眼,正和那舞女的眼光碰个正着,他马上又把头转向左边。
夏福对龙爱卿说:
“请张科长跳个吧……”
龙爱卿看张科长神色不自然,她没有马上站起来请他跳,很老练地说:
“张科长阿肯赏光……”
“不……”
张科长不知道自己要讲啥,说了个“不”字,没有再讲下去。
夏福料想他不会轻易跳的,没有勉强他。
张科长想,有机会到上海来,现在等货,闲着没事,又是夏福请客,不白相也太对不起自己了。他早听说上海舞厅富丽堂皇,到了七重天一看,果然不错,坐在身旁的龙爱卿更是生平没有见过的漂亮的少女,跳一次舞为啥不可以呢?可是他耳朵里仿佛听到另一种声音:你是出来办货的呀,为啥要到这些地方来?他犹豫不决,但并不拒绝龙爱卿,只是说:
“我不会跳,看看吧……”
夏福说:
“请龙爱卿小姐教你。”
龙爱卿顿时接上说:
“张科长一定跳得蛮好,不用我教。嫌我跳的不好……”
“不是这个意思,”张科长满口否认,“不是这个意思。”
夏福凑趣地说:
“那就跳一个吧。”
“等等……”张科长松了口。
夏福说了一声“好的”,便拉龙爱卿到舞池里去跳了。他们两个人一边跳着,一边谈着。张科长不知道他们谈的啥,但看见龙爱卿的眼光老是盯着他望。他漫不经心地也对着她望。
夏福和龙爱卿跳完了一个曲子,回到座位上来。夏福说要小便去,站起来走了,把龙爱卿和张科长两人撇在那儿。她见张科长的眼光专心注视着舞池,不和她搭讪一句话,等了一会儿,她说:
“肯给我面子啵?科长。”
“什么面子?”
张科长回过头来问龙爱卿。她笑着说:
“我想请你跳只舞?”
“我,……我不会……”
“我晓得你会,就是看我不起!”
她向他微微一笑。
“不是,不是……”张科长一个劲否认。
“那就跳吧,”她拉着他的手,要到舞池里去。
他望见舞池里挤满了人,在暗幽幽的蓝色的灯光下,一对对舞伴跳着轻盈的慢狐步舞。舞池附近的台子全空空的,只有他和龙爱卿坐在那里没跳。他是会跳舞的,并且也是很喜欢跳舞的,一进了七重天,他的脚就有点痒了,但觉得在舞池里和舞女跳舞不好。如果这儿是在自己的机关内部,他早跳得浑身大汗了。龙爱卿再三邀请,他觉得老是拒绝也不好,何况舞池里没有一个熟人,连夏福也不在哩。他慢吞吞地说:
“那你教我……”
“好的。”
“只跳一个!”
“随便你……”
龙爱卿拉着他的手一同下了舞池,随着音乐旋律,在人丛中跳开去了。接着她又请他跳,他想:既然跳了一个就跳吧。等他们跳完了两个曲子,手挽手地回到座位上,恰巧夏福比他们早一步回到座位上,他翘起大拇指对张科长说:
“跳的真好,科长。”
“不会跳,”张科长忸怩地说,“是她硬拉我下去的,献丑了。”
“科长跳的邪气哉,夏先生。”
“我早就晓得了。”
现在张科长再也不顾忌啥,时不时邀请龙爱卿跳。跳完一个曲子回来,张科长发现夏福不见了,他心里有点焦急。
她说:
“等等大概要来的。”
一直等到夜里十一点,张科长还不见夏福来,心里实在忍耐不住了,老是向舞池四面张望:没有夏福这个人的影子。他不禁信口说道:
“怎办呢?还不来!”
她一点也不急,老是讲:“等一歇再讲。”张科长站了起来,不耐烦地说:
“不行,我得回去了。”
他又向四面看看,仍然没有夏福的影踪。这时正好有个穿白制服的侍者走过,张科长指着夏福的空座位问他:
“你看见这位客人到啥地方去吗?”
“是夏先生?”
龙爱卿点点头。侍者说: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们两位了。刚才有电话找夏先生,有要紧的事,他回药房去了。你们的账他已经付了。他要我告诉科长一声,对你不起,他有事先走一步。”
张科长感到有点莫名其妙,药房里忽然有啥要紧的事?为啥知道他在七重天舞厅呢?他事先给药房讲好了吗?这一连串问题,他得不到解答。龙爱卿却毫不以为奇,漠不关心地说:
“不去管他,我们跳吧。”
张科长有点生气,果断地说:
“不跳了,我要走哪。”
“也好,”她也站了起来,靠着他身边,低低地说,“我送你回去……”
“不……”
她没有再说下去,陪他走出了七重天。她好像事先知道他住在惠中旅馆,挽着他的手向那个方向走去。他失去了主宰。上海的路,他不熟,他也没有办法甩开她,可是心里又不愿她送自己回去。他无可奈何地一步步向前迈去。她一直把他送进了三○二号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