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虎到清县去探望舅舅。一路饥食渴饮,夜住晓行,非止一日。
腊尽春来,时逢新春,瞬息至四月十五日,到了清县。至城内苏州街路南山泉酒店,进里面落座。酒保儿过来问:“吃什么酒?要什么菜?”
李小虎说:“我不喝酒,我跟你打听一个人。”
跑堂的说:“你打听哪个?”
李小虎说:“有个苗掌柜的在这里吗?”
伙计说:“不错,在这里。你姓什么?”
李小虎说明来历。
伙计说:“我们掌柜的,至今没成家,又无儿女,只有一个亲外甥,莫非就是你吗?”
李小虎说:“不错。”
伙计又道:“我们苗掌柜的病得厉害,正盼望亲人,你来了甚好。”说着,倒过一碗茶来,说:“你喝茶,我到后边给你说一声。”往后边去了。
李小虎在那里吃茶,心里说:“我舅舅三四年没见面了,没想到现在病得这样重。”正想之际,小伙计出来说:“李公子,你跟我到后边去,苗掌柜的这阵明白点,你们爷两个见面说两句话吧。”
李小虎随此人往后就走,一过后院,一直往西口拐,穿过八角月亮门,绕影壁进西院,北房三间,高台阶,东西各有厢房三间。随同进上房,在东里间靠北墙大床一张,他舅舅头西脚东,铺着厚褥子,盖着被子,面如黄纸,两腮无肉,微有气息。见李小虎进来,睁眼细看,想起旧日的模样,认得是外甥。
李小虎跪倒磕头说:“舅舅,你好!你老人家什么病?”
他舅舅刚要说话,心中一闹,自己摇头,先叫李小虎外边吃饭,然后有话再讲。
李小虎来至外边,跑堂的烫酒端菜,摆在桌上,让李小虎喝酒。
李小虎说:“伙计,你贵姓?”
伙计说:“我姓刘,排行在六。”
李小虎说:“你也喝一盅酒吧。”
伙计说:“我不喝。”
李小虎直让,刘六无奈,端起酒盅喝了几口,说:“李公子,不是我不喝,我有个贱毛病,喝了酒,肚子里有什么话,全要告诉人。你猜你舅舅这病是怎么得的?”
李小虎说:“我不知道,你说说我听听。”
刘六说:“我们这西门外,有一座马家寨,为首的有两个庄主:一名活阎罗马刚,一名铁面判官马强。二人手下有三百多人,明为团练,暗为贼盗,常来城内我们这喝酒,写帐可永不还钱。那天活阎罗又来吃酒,手持钢刀一把,向苗掌柜借白银五百两,当时就要。苗掌柜方说一个‘没有',他一把抓住,就按在地下,将刀放在脖子上,说:‘你今天没有银子不行!当初你拿我的银子开的买卖。'我们大家无法,过去解劝,答应十天后交还银子。他本是讹诈,他说:‘你们这铺子一定要还银!'苗掌柜的是气加伤寒,有心要同他打官司,他又有势力,又有银钱;有心同他打架,自己又没有人。故此一病不起,服药无效,这就是你舅舅得病的根由。”
李小虎正吃酒,一听气得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腾空,说:“气死我也!伙计,酒我也不喝了,你带着我,咱上马家寨!”说罢,站起就走。
李小虎才要走,跑堂的刘六一把手拉住,说:“李公子,不可这样着忙。你暂且落座,听我慢慢跟你说。你一个人能有多大膂力,能是众人对手?再者说,老掌柜的病体沉重,等到后日,活阎罗必来讨要银子,你就见了他再
作道理。”
李小虎一想,再听舅舅怎么说吧。自己转身往上房,见舅舅躺在那里,微睁二目,李小虎说:“你老人家是什么病?我给你品品脉
就知道了。”他在万松班跟叶万松学了些医术。
他舅舅说:“你还会看病吗?”说着,伸过手去。
李小虎说:“我摸脖颈就知道了。”用手一摸,说:“你老人家的病我知道了。我先说说病源你听。这西门外有一座马家寨,内中有个活阎罗马刚、铁面判官马强,常常到这里来吃饭,吃完了饭并不给钱。那一日,活阎罗又带人来吃饭,他手持钢
刀,向你借白银五百两,硬行讹诈。你说一个没有。他将你按倒在地,手持钢刀放在脖颈之上,说:‘你有银子便罢,若没有银子,就要结果你的性命!'众伙计前来解劝,答应十日后给他银子。你是气加伤寒,病体沉重。我说得对不对?”
他舅舅一闻此言,说:“这真是由脉里知道的吗?”
李小虎说:“不是,这是刘六告诉我的。”
他舅舅说:“你不可惹事,初到此处,地理风俗不通。我也不久于人世,这买卖当初也用你家一些钱,我死之后就归你自己经理。你又没有学过买卖,诸事留心,小心谨慎为是。”
李小虎说:“不成,我非得找这个东西,与他拼命!”
他舅舅一听,胸中一急,一口浊痰堵住咽喉,又昏了过去。
李小虎急忙叫人抢救,灌了些药,方才平缓些。
成龙吩咐伙计:“明天等候活阎罗前来,好同他打架。”
众伙计听了都答应着。
次日清晨,早起开门,成龙吩咐伙计:“将面锅添满,开了之时,用着煮贼。将通条给我烧上,我到后边暂且坐坐,贼人来要银子,叫我出来见他。”吩咐已毕,自己入后院上房,闷坐等候。
天将正午,只见活阎罗带领二十多名匪徒来了,大摇大摆至后堂落座,说:“你等众人快将老苗给我叫出来,拿出银子万事皆休;如若不然,将你这买卖全都拆毁,不准再开设!”
刘六带笑过来说:“马大爷不可如此,我们换了东家了。这个东家甚是厉害,依我说你不必在太岁头上动土!”
马刚一闻此言,气往上冲,眼睛一瞪,说:“你给我叫他出来,我见见他是何等人物!”
刘六转身至后面屋内,见李小虎伏几而卧,赶紧说:“李公子,活阎罗马刚来了。”
李小虎说:“我去见他。”
李小虎出上房至前边,见东边八仙桌子后边椅子上坐着一人:身高约有九尺,面如刃铁,两道扫帚眉,一双三角眼,高颧骨,额下无须,正在二十出头年岁;身穿青洋绉一件长衫,足登三镶抓地虎靴子,手拿海东青扇子一把,坐在那里洋洋得意。李小虎说:“你就是活阎罗马刚?你把我舅舅气得要死了,我正要找你去,你还要什么银子?”
马刚睁眼一看,见李小虎仪表非俗,就吃一惊,刚要与他说话,见他那边炉内拉出火线相似通条一根,直扑自己而来。马刚方要动手,李小虎已到眼前,通条打在他腿上,翻身栽倒在地。李小虎用脚踏在他身上。对另些人说:“你这些个狗日的过来吧!”
马刚说:“来人!”众匪徒方才要动手,铺中伙计各执器械也上来了,便又不敢上前了。李小虎见到匪徒带着一包不知从哪里抢来的银子,便对伙计说:“将他们这包银子留下,算还了以前的欠帐!”
刘六将银子口袋扛起就往柜房里走,放下出来。
李小虎这时对匪徒说:“你们给我滚吧,别在这里装着玩了!”一抬脚踢了马刚一溜滚,群贼吓得往外就走。李小虎手执通条追至门外,说:“从此不准到这里来!”说罢,转身回在铺内,哈哈大笑。
众伙计说:“你这个祸惹大了,明天匪头必带领群贼来此报复。”
李小虎说:“不要紧,天塌了有地接着,脑袋掉下来碗大疤痢。”
众人一个个还是提心吊胆。
次日,大家准备防备贼人前来打架,等至正午,不见有人到来,一天无话。又至次日,早饭后,只见有一人探头往里观看,说:“前天与马爷打架,就是这个姓李的吗?”
李小虎以为是打架的来了,拉通条蹿出门外,要与群贼拼命。来至门首以外,见有百十多个人,各穿长大衣服,鼓乐喧天,后面有人抬着匾一块,上写“除暴安良”四字。上款是“李小虎先生”,下款是“苏州街众铺户公立”。
李小虎不知因何原故。内中过来一人,年有半百,品貌端方,衣冠齐整,说:“李兄台,弟赵焕章系开设缎店为生,你我对门街坊,路北德昌便是我的买卖。前日阁下将活阎罗马刚打走,我等料想他第二日必来,我等合街有守望相助,公议练勇之约定,怕的是贼人趁时打抢杀掠。我等防范着派人前去哨探,见马家寨并不见有一人在内,大约活阎罗全伙都逃走了。我等连夜赶办匾一块,公送兄台,以彰吾兄之德,传留万古,以表兄台英名。”
李小虎闻听,赶紧道谢,说道:“众位赏脸赐光!”
大家吹打奏乐,将匾挂上,给李小虎道喜,尽欢而散。
舅舅因为病势沉重,几日后已是不行了。临终前拉着李小虎的手说:“好外甥,你替舅舅报了仇,保住了这店铺。舅舅为你骄傲,可舅舅现在不行了。以后你就经营这店铺吧。”
当天晚上,舅舅就去世了。
李小虎还要回万松班,并不想在此做买卖。于是将店铺卖了,又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