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冬,云贵总督林则徐因病从云南昆明返回福建老家养病,路过湖南长沙。一到长沙,他便让仆人林忠去找左宗棠。
林忠骑着快马一路奔驰。虽然正是严冬,朔风凛然,可人和马都跑得热气腾腾。林忠一路上在想,究竟是什么人让林大人如此青睐,居然在回家养病的路上专门要找他见面。而且他还听说此人几次进京赶考都名落孙山,现在只是个普通布衣。那么他有何德何能,引起名满天下的林大人的如此关注呢?
到了目的地,林忠向一老者打听,那老者马上告诉了他左宗棠的住址,还跟他说,这左宗棠虽是布衣,但才高八斗,陶澍陶大人都对他欣赏有加,并主动提出与他结成儿女亲家。林忠知道陶澍是林则徐的老上司,提拔培养了林则徐,所以此时对左宗棠也另眼相看,有此敬畏感了。
林忠虽是个仆人,但跟着林则徐走南闯北,见过很多高官名人。一眼看到左宗棠,林忠便觉得此人衣着普通,但气度不凡,是那种腹有良谋,清高孤,傲凛然不可侵犯之人。他恭敬地将林则徐写给左宗棠的信双手交到左宗棠手里。
左宗棠接过信仔细阅读,然后看着林忠说:“林大人约我去长沙晤谈。”
林忠忙说:“是的。林大人一到长沙便命我来邀请左先生,很是心急。林大人在长沙停留时间有限,希望左先生能拨冗前往,最好尽快动身。”
“既然如此,我们马上动身吧。”左宗棠吩咐家备了一匹快马,即刻出发。
左宗棠赶到长沙码头时,已是夕阳西下,只见码头上挤满了求见林则徐的高官贵人,一个个焦急地翘首以昐。
林忠请左宗棠稍候,他便上船向林则徐禀报。
片刻后林忠在舱口出现,高声叫道:“林大人请左宗棠先生上船相见。”
左宗棠一听,便整了整衣帽,上前走去。
这是一旁的高官们发出议论:“我们这些品位不低的官员都等了半天了,怎么让这个布衣捷足先登了?”
左宗棠充耳不闻,只是急步向前走上跳板,由于走得急,一下没站稳,身子一歪掉入水中。周围响起一片哄笑声。左宗棠却很镇定地重新走上跳板,来到舱口,躬身朗声说道:“晚生湘阴左宗棠,拜见林大人。”
林忠将他引入舱内。只见舱内一个年过花甲,须发花白,但很有威严的人站起迎了过来,笑对他说:“左季高,百闻不如一见,你果然很有虎气,处惊不乱!”林则徐这是指左宗棠刚才不慎掉入水中,遭人哄笑,却面不改色,仍然镇定地走上船来,以洪亮的声音禀报求见。
林忠这时介绍说:“这就是林大人。”
左宗棠就要叩拜行礼,被林则徐扶住,“免礼吧。”他又吩咐林忠:“你带左先生去换套干爽的衣服。”
左宗棠换好衣服后躬身对林则徐说:“晚生久闻制台大人事迹、威名,敬仰弥深。今日幸得林大人召见,深感荣幸,不胜感激。”
林则徐爽朗地笑着说:“老夫也是久闻你左先生大名。陶澍、胡林翼都与我多次谈起过你,说你才高识广,是当今难得的人才,还相约有机会一定要保举推荐你。所以我一来到长沙,就迫切地要会见你。”陶澍是林则徐的老上司,胡林翼是陶澍的女婿,又是林则徐的下属知府,他们相知甚深,志同道合。
“陶公是我的恩师,胡林翼是我科举考试时认识的良友。季高感谢他们的看重,也感谢林大人的约见。”
“我在长沙的时间有限,所以推掉了许多官场应酬。但我一定要与你左季高好好交谈一番。”林则徐笑说。
“晚生也极想聆听林大人的教诲。”
林则徐摆手说:“不要说什么教诲,我们就以朋友身份交谈,当然不是谈什么风花雪月,而要谈当今世事国情,我林则徐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太好,但是渴望相交志同道合的朋友,也把为国举荐贤才当作晚年极重要的事情来做。”
两人就在船上秉烛夜谈,这一谈就谈了一夜。
两人首先谈到了军事。林则徐对左宗棠说:“季高,听说你对军事、兵法颇有研究,谈谈你对我国军事形势的看法好么?”
左宗棠留意山川地形,国家军事形势已有近二十年了,要谈这个,他还是胸有成竹的。“要谈我国军事,晚生认为其要点在将而不在兵。”
“哦?”林则徐很感兴趣地正了一下身子,炯炯有神的双眼盯住左宗棠,期待他说下去。
左宗棠接道:“我中华非无可御敌之兵,而是缺少能够率领好士兵打仗的良将。林大人一定还记得十年前的鸦片之战。那时并非我大清无险可守,无兵可用,而以举国八十万之兵,竟然不能制服其劳师远征的英国四千之兵,而反受其制。我认为败不在兵而在将。林公虽英明,但处处受昏庸无能将帅的掣肘,正确主张不得施展。而不懂兵法的无能之辈又带不好兵,指挥不利,焉能不败!用兵之道,选将为先,将领得人,方能带兵取胜。而八旗将领已不复当年之勇,贪腐有道,带兵无能,所以一败在败。”
左宗棠的话触动了林则徐的心灵,这些话也是自己要说的,可十年来深藏在心中,不好明言。今日听到这些话,他感到无比痛快。
左宗棠继续说道:“英国来华兵力虽少,但船坚炮利,而我国的武器落后太多,这是也是我国连连战败的原因。”
林则徐点头,表许赞同。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洋人对我国的军情、地理乃至虚弱之处掌握透彻,而我国将帅对洋人全无了解,只是胡乱猜测,虚妄判断,以至临阵失措。”
林则徐连连点头,顺口说道:“如果十年前你左季高能够出山参战,局势或许会不一样……”
听了这话,左宗棠沉默片刻,低沉说道:“季高几次科考失利,没有功名,只能在家教书糊口……”
林则徐转移话题:“目前国家的之急你认为在哪里?”
左宗棠脱口而出:“当务之急,首在防务。”
林则徐“嗯”了一声,等着左宗棠说下去。
左宗棠接道:“洋人觊觎我国已久,如今占到便宜,今后会变本加利。战端随时可能再起。所以我国一定要加强防务,有备无患。晚生认为国家之大患不唯在东南沿海,也在西北边陲。沙俄也有觊觎我国西北地域之心。”
林则徐点头:“你这个看法与老夫不谋而合。老夫在新疆数年,也有同感。听说你一直很关心新疆,还写了一首诗,可否读来让老夫听听?”
“那晚生就背诵请大人指教了。”左宗棠开始背诵:“西域环兵不计年,当时立国重开边。橐驼万里输官稻,沙碛千秋此石田。置省尚烦他日策,兴屯宁费度支钱?将军莫更纾愁眼,生计中原亦可怜。”
“诗写得不错。“林则徐赞赏完诗歌又问:”许多人把新疆看作不毛之地,主张放弃塞防,你为何对新疆颇为关注呢?”
“新疆幅员辽阔,资源也很丰富,当然尚待开发。开发后必大大增添我国国力。俄国由于与新疆接壤,对这块宝地觊觎已久。如果我们不注重塞防、开边。俄国一旦动手,后患无穷。新疆不固,则蒙古不安,蒙古不安,则京师危险。因此我认为东南海防,西北塞防,二者并重,不可偏废。”
林则徐心想,自己在新疆伊犁戍边多年,自知巩固新疆边防的重要。而身在湖南的左宗棠没有去过新疆,却这样了解新疆,对新疆的边防这样重视,足见其远见卓识,爱国情怀。他看着左宗棠说:“季高,我在新疆几年,深知如大力开发,经营得当,其美丽、富庶不下于江南。我本有志于在新疆为国效力,但又蒙旨到内地赴任……”说到这他招呼儿子林汝舟,吩咐他:“将我在新疆历年来考察的资料拿来。”
林汝舟遵命取来一个皮箱。
林则徐对左宗棠说:“季高,这是我在新疆历年来考察积累的资料。有地理形势,农商、水利、军营等情况。我以为为防俄罗斯觊觎新疆,应移民实边,大力开发,巩固防务,以备不测。你关心新疆建设和防务,又懂经济、军事,开发新疆、保卫边防,就需要你这们的人才。我将积数年的心血,就交于足下,或许将来你会用得上。”
左棠感动地站起,动情地说:“晚生将牢记制台大人嘱咐,永志不忘。如果有了机会,晚生一定努力献身于西北开发、边疆巩固,赴汤蹈火,再所不辞!决不辜负大人的希望。”
两人秉烛交谈了一夜。第二天稍事休息,又接着谈了大半天,都感到推心置腹,相见恨晚。
临别时林则徐手书一幅对联:“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上联意思是此处是藏龙卧虎之地,下联是赞赏有才华之人,都是对左宗棠的肯定和赞赏。
左宗棠见到此联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拱手深深鞠了一躬,表示对林公的感激和感谢。
林则徐意犹未尽,接着又手书一联,送给左宗棠。“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左宗棠激动地俯首说道:“敬领林公教诲。”接着他也提起笔来手书一联:“是能养天地正气,实乃法古今完人。”
林则徐欣喜地着着对联,夸奖道:“季高真正说出了老夫的心愿,但愿不辜负此联。
两人虽相见恨晚,依依难舍,但终有一别。临别时林则徐紧紧握住左宗棠的手说:“季高,国家不能早日用你,是国家之憾。但又未尝不是你的幸事。有了这些年的磨炼,才有了今天堪当大任的你。方今之日,国威不拔振。以我观之,你为国效力之时已不远矣。而厚积薄发,中年任事,正可有一番大作为。比起廉颇、姜尚,足下还是蒸蒸日上的朝阳呀!”
一席话说得左宗棠心潮澎湃,伏身再拜。
晚上,左宗棠回到家后,心里高兴,便喝了一些酒,酒后微醉,不觉对家人说起了得意的话:“全省大小官员都等着见林大人一面。可林大人却站在船头上让他们都回去,说他要单独见我左宗棠一人。抚台大人闻听此言当下就不干了,说他们已等了一天了。可林大人却说,多久也不行,我可以不见你们,但左宗棠我必须要见……”
“阿爹,林大人是谁?”
小儿子好奇地问道。
“林大人是天下最伟大的人。”
“那林大人厉害还是皇上厉害?”这一下倒把左宗棠问住了,他想了想反问儿子道:“依你看呢,是林大人厉害还是皇上厉害?”
儿子歪着头想了一阵后道:“林大人那么喜欢你,为什么不给你官做呢?肯定是皇上厉害,皇上要是喜欢阿爹,就一定会给阿爹大官当的。”
这话一下子戳到了左宗棠的痛处,桌上顿时安静了下来。不过左宗棠今天高兴,自我解嘲道:“嗯,你说得不错。但是皇上没见过阿爹,不知道阿爹的本事,如果皇上见了阿爹,一定会给阿爹大官做的。”
儿子继续追问:“那什么时候皇上能见阿爹啊?”
“那就难说了,那得看皇上高不高兴了。他要是不高兴,怕是这辈子也不会见阿爹了。”左宗棠笑道。
“阿爹,孩儿给您出个主意,您给皇上买个小布狗,就像给我买的那个一样,皇上见了一定喜欢,皇上一喜欢就见你了,就会给你官做。”
哈哈哈……一家人都被这话给逗笑了。
“小孩子家就知道送礼讨好了,这可不像你阿爹,你阿爹宁愿别人不喜欢,也不会送礼讨好别人。”
这晚左宗棠高兴,一直同家人聊到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