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忠明白,李昭誉就是有恃无恐罢了。
哈密是入河西走廊之前的最后一个大城市,而徐大川的车队也不会再前进,所以李昭誉在哈密进行了长时间的准备,与一支商队约定半个月后出发前往玉门,只不过,在帝国四十三年五月七日这一天,一份电报的到来打断了李昭誉的计划。
电报内容很简单——大同社内战,藏地生变。
在接到电报后,李昭誉立刻启程,中止了谌乾生一起行动的计划,直接前往关西绥靖将军府,表明身份后,只用了半日时间,组建了一支骑队,日夜兼程,前往兰州,在兰州也未停歇,然后进入藏地,但一切还是迟了。
只不过,也仅仅是误事,却没有坏事。因为李昭誉想做的,李君威想要儿子做的,厄齐尔自己就做了。
帝国四十三年五月五日这一天的夜晚,在后世历史上被称之为‘刺刀之夜’。这一晚,大同社领袖、乌斯藏绥靖将军、帝国和硕特亲王、藏地第巴厄齐尔发动一场大清洗。
仅仅一个晚上,在藏地所有五千人以上的城镇都发动了清洗,至少有四百人在当晚被击毙,另外有两千七百多人被批准逮捕,而主持这次大清洗运动的是赵昆仑,他既是大同社的一员,同时也是帝国中廷派遣。
这次全面的,针对大同社、乌斯藏军队、第巴政府的大清洗需要军队的协助,而这支军队就是帝国西疆区和内疆区联合派遣,以救灾为名义,于去年末和今年初陆续进入藏地的。
而这次大清洗,名义却是为了肃贪。只不过手段有些过于血腥了,抵抗的,一概格杀,被批准逮捕的,在三天内进行了公审,随即就被处死,大同社五分之四的成员倒在了刺刀之夜,随即,整个藏地进入军事管制状态,拥有二十年历史的大同政权,在这一刻宣布覆灭。
在后来的历史中,有关大同政权的评价是不同的,有人将之视为农民起义式的公有制政权,也有人认为是厄齐尔以一己之力建立的乌托邦式的组织,而更积极者认为,这是世界上第一个无产阶级政权,至少是一次尝试。
只不过,在一手促成了大同政权建立的李君威看来,这个政权是杂糅的,既有厄齐尔的理想主义者的浪漫情怀,也有无产阶级政权的政治意味。但不管怎么说,谁也没有料到,创造了大同政权的厄齐尔,会亲手毁掉它。
大同政权的早期是无比辉煌的,厄齐尔在帝国的支持下入主藏地,以第巴身份对藏地进行了极为激进的改革,把包括土地在内的所有生产资料收归国有,消灭大地主、贵族和僧侣的剥削,掀翻了这三座大山。
但经历了辉煌的大同社政权很快就走向了衰弱,造成这种结局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在经济上,大同政权以集体农庄、集体牧场为主要经济模式,从一开始就踏入了非常高的公有制。因为大同社认为,只要有私有制,就会存在剥削,因此拒绝一切的私有制,直接导致了其经济的崩溃,吃大锅饭的人可没有生产积极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藏地地区的农产品和畜牧产品的单位产量不断下降。
因为藏地的经济比较单一,也没有资源进行工业化,所需的许多物资都比从内地购买,而硬通货就是农产品和畜牧产品,随着产量和质量下降,置换的工业品在减少,人民生活水平直线下降,从帝国三十五年起,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要实行配给制。
而大同社这个组织本身就是一个不健全的组织,虽然其组织成员是从少年团中挑选,但在后期,充斥着任人唯亲,老社员的子弟充斥进去,成为了新的剥削者——特权阶层。
而这个组织,只有口号,没有主义和纲领,这也是最被后世诟病的,更是其腐化堕落的最主要原因,人的热血总会因为欺骗而冰冷,人的意志也会因为没有信仰而崩溃。
帝国四十一、四十二连续两年的大雪灾摧毁了经济脆弱的藏地,大同政权被迫向帝国申请援助,帝国中央政府同意,安排西疆、内疆两个边疆区,甘肃、陕西、四川三个省份提供帮助,用于救灾,即便如此,以畜牧业为主的藏地,还是有至少两万人饿死。
与此同时,特权阶层的家里暖气烫热、羊肉堆积如山。这彻底让厄齐尔失望,他创立大同社,是要天下大同,让治下百姓享受平等和富足的,但搬走了三座大山,又来一座大山,还是要受苦受难。
自帝国三十五年起,厄齐尔发动一次又一次的改革,但都以失败而告终,最终他对大同社和大同政权失望了。屠龙少年最后成了恶龙,这是他绝对不允许的,于是他选择让这条恶龙自杀,于是有了刺刀之夜。
拉萨,第巴府。
厄齐尔搅动着奶茶,透过窗户看着大门之外,来来往往的很多人,都是本地的百姓,正在和卫队推搡着。在刺刀之夜后,厄齐尔只露面了几次,此后就以身体不适为由,长居第巴府,而门外的百姓却相信他真的不适,送来的是鸡蛋、乳酪这些家里仅存的营养品。
“厄齐尔,人民依旧是爱戴你的。”赵昆仑在他身边轻声说道。
厄齐尔没有什么值得怀疑了,这些年他做了很多身不由己的事,却没有一件是为了自己,他没有组建家庭,没有自己的孩子,早年曾经收养过一个战友的孩子,但却因为贪污被他亲自送上了法庭。
他过着普通的生活,出门从不坐轿子,人们可以在拉萨的街头看到他,他的家就在第巴府的后面,一个简单的小院。他的膳食很简单,比普通的市民好不了哪里去,身边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块怀表和一辆自行车。
即便是刺刀之夜,人民看到从那些官员家里搜出的名贵物品,哪怕再看他们没有经过正规的司法程序就被处决,也认为这是整肃贪污,因为厄齐尔说是在肃贪。
“越是这样,我越对不起他们。”厄齐尔言语之中充满了伤感,他说:“或许是我太笨了吧,如果我有太上皇和裕王殿下一半的智慧,或许就不会搞到这个地步。”
厄齐尔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是一个全然为公的人,但他是与雄才大略这样的词汇牵扯不上的,不然他也不会选择刺刀之夜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
“就算是祖父和父亲一起上,也不会比你做的好。厄齐尔叔叔。”李昭誉放下茶杯,很认真的说道。
“是吗,帝国的政治制度是开天辟地的,也只有太上皇才能做到。我所创立的大同政权同样举世无双,我却失败了。”厄齐尔说。
李昭誉摇摇头,说:“这不同,很不同。”
“能有什么不同?”厄齐尔问。
李昭誉说:“帝国的政治制度,本质上就是分赃政治。贵族和资本家分赃罢了,只要分赃得当,大家就都能得过且过。虽然嘴里说着平等、自由、民主这些主义,可心里全都是生意。
在帝国,越有钱就越有权,越有权也越有钱,那些绝对这样不公平的,都是因为不是其中一员,人人都骂资本家,人人都想当资本家。我见过很多高呼为民请命的人,在享受到权力的甘美后,都是忘记了初衷。
可您这里不同啊,作为藏地两百七十万百姓的领袖,您的生活如此普通,而且您还要求所有的官员和与您志同道合的人都如此,实在是太难了。
古人说,圣人出黄河清,要是圣人这么普遍了,黄河还不变成矿泉水了。可我在兰州看过黄河,黄河还是黄河,而圣人呢,厄齐尔叔叔算一个,苏日安也算一个,除此之外,皇上能算半个。”
厄齐尔摇摇头,依旧不理解,但李昭誉又何尝明白呢?
李昭誉问:“厄齐尔叔叔,您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我对大同政权倾尽了一切的智慧,依旧如此,我想离开这里,永远的离开。”厄齐尔的心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李昭誉又说:“那藏地呢,您准备如何安排。”
“既然裕王把你派来,还需要我安排吗?”
李昭誉很实在的说:“当然,如果帝国的安排有您不满意的地方,恐怕也很难实施吧。”
“第一,大同社解散........大同社离开藏地,解散不解散,由剩下的成员自行决定,我再不干涉,但大同社成员都不要担任本地官员了。”厄齐尔说,他知道,大同政权终结,藏地归帝国秩序,贪污腐败这种事,仍然会存在,甚至更厉害,但他不能接受大同社的人这么做。
李昭誉点点头,帝国也是这样计划的,大同社中,信仰坚定的成员离开,安全局会安排其出国,前往苏伊士安置。想要留在这里的,必须宣布退出大同社。
“第二,希望帝国尊重我们这些年所取得的成就,大同社做错了很多事,但也做对过很多事。土地已经收为国有,就不要在私分给百姓。贵族的压迫和宗教的控制已经不存在,那就别让其死灰复燃。”厄齐尔说道,看向李昭誉的眼神多了些恳求。
这一点帝国同样可以接受,外藩已经改制完成,虽然当年厄齐尔建立大同政权后,很多贵族逃亡到西疆,但已经安家落户,在帝国夺走外藩贵族特权的情况下,自然不会支持那些家伙回藏地作威作福。
同样,本地的百姓早已接受不了,为了稳定,帝国也不会走老路。至于土地等生产资料国有化,也是符合帝国国策的。
李昭誉说:“我和赵昆仑大人商议过了,土地可以国有化,贵族也不回来,但有两点,我想争取到您的支持。”
“请说吧。”
“其一,上人和大学者必须有权回来,帝国也反对宗教控制基层,但有一点,藏人这一民族几乎所有的民族特色都与宗教有关,为了保护传统文化,为了民族团结,我们必须做一些表面功夫。”李昭誉恳切说道。
这一点厄齐尔是清楚的,他是完全反对宗教,主张消灭宗教的,而帝国的政策是控制宗教利用宗教,而且一直做的不错。厄齐尔也知道,这些年来,藏地也没有做到完全消灭宗教,尤其是老一辈的人,对宗教还是依赖的。
“这一点没问题。”
李昭誉继续说道:“藏地的经济不能再这样持续下去了,只不过我实在不了解藏地原有的经济模式,但赵大人了解,他提起的经济改革方案,您是否同意呢?”
其实赵昆仑在五年前就提议进行改革,只不过大同社保守势力为主,把公有制视为红线,不可触动。而赵昆仑提请的改革方案,几乎全都是增加私有制,比如把土地的使用权分给以家庭为单位的农户,取消集体农庄和牧场,渐进式取得配给制度,让小商品经济私有化。
而大同政权遗留的重要产业,比如供暖公司、医疗系统,赵昆仑还是坚持维持国有体制,视将来情况再说。
厄齐尔没有经过多久思索,就同意了,他知道,帝国是准备由赵昆仑接替自己的位置,而这位是大同社的骨干成员,刚才李昭誉讨论圣人有谁时,厄齐尔就想说,他赵昆仑也能算一个,只不过二人的政治理念有些不同。
虽然赵昆仑的很多政治改革方案他认为不妥,但交给他,总比交给一个理藩院下放将军的好。而且旧有的经济模式造成了人民生活困苦,必须要改革了,哪怕改革出错了,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好,我都同意,我还有什么资格反对呢,我的一生是失败的,我留给世人的,只有教训。”厄齐尔伤心到了极点。
李昭誉却说:“厄齐尔叔叔,请不要这样,能够为人类的发展留下一个教训,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