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威只是交给了自己侄子一句话,但是最终证明,这句话非常管用,李君度在听到这句话后与儿子抱在一起哭了许久。其实李君威让侄子告诉李君度:爷爷对我说,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但李君威并不认为自己说的是假话,他与父亲心意相通,知道那个刚强男人是真的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大儿子,但是他的性格又制约了把这句话说出来,而通过孙子的口说出来,也算是了却这个不大不小的心愿。
当李君威为了侄子的前程而算计自己大哥的时候,李君华却是驾临凤阳城,并且在这里见到了他所挂念的一个人,大明王朝的最后一个皇帝,舅父朱由榔。
在李君华登记十周年的时候的,他对昌平战犯管理所的战犯进行了最后一轮的特赦,经过了二十年的改造生涯,当时的战犯管理所里还只剩下了四十多战犯,绝大部分都是死硬分子,也有少数是身份特殊的,其中就包括了两位皇帝,大明的末代皇帝朱由榔和大清的皇帝福临,当然,福临出家日久,人称无色禅师。
而最后一次特赦之后,已经成为无色禅师的福临选择留在了京城,原本已经告别红尘,六根清净的无色禅师再次回归了俗世,他加入了帝国设在北京的文史机构,参与编修明史之中的满清部分,尤其是顺治一朝他亲身经历的部分。
“他总是与人争吵顺治朝的得失,每每吵到关键的时候,总是对人说:那些都是我当皇帝时亲身经历的,当然是以我说的为准。而那里的人也总是调笑他,说:你一个皇帝懂什么修史!虽然吵闹不休,但是文史阁的人对禅师还很尊重的,而且禅师学习了藏文,他可以翻译许多藏传佛教的经文,就连宗教局的人都会去求教于他,虽然禅师已经不太像禅师,但无色的日子过的很充实,只是他仍然放不下他在昌平城外种的那些田亩,总是希望在北方全面的推广小麦与高产作物的兼种工作.........。”
而剩余的死硬分子则主要是爱新觉罗和一些八旗满洲的权贵,但都是垂垂老矣,行将就木,有人到死也不承认罪行,比如索额图,有人还把改造当成了对帝国的一种抗争,用最后一点信念固执己见,当特赦之后,他们全都被遣散回了家乡,因为大部分是满洲人,所以大部分人回了赫图阿拉,但是却发现,在满洲人聚集的土地上,他们的生活却不如在汉人的‘监狱’里,他们要忍受着各种鄙视和白眼,甚至有人视之为仇人。
最终还是理藩院在吉林城外的乡下购置了一座农庄安置了他们,但是出人预料的是,这些人第一件工作就是修筑墙壁,不是城墙,而是围墙,他们似乎习惯了围墙里的生活,不愿意生活在没有墙壁的农村,而原有的房屋和生活设施被重建或者改造,他们也没有一人一屋,而是继续过着住集体宿舍的生活,每天按时起床洗漱、运动和吃早饭,二十年的改造生涯形成的习惯已经浸入的骨髓,以至于脱离了这种生活方式就难以安稳生活了。
“.......他们没有引发什么变乱,就是在自己建造的围墙里做着自己过去二十年一直在做的事情,吹毛求疵,或者说鸡蛋里挑骨头,他们喜欢收集一切的报纸,做剪报然后开会讨论,从中挑选出帝国民不聊生、贪官横行、穷兵黩武等等的负面新闻,这一切和他们在管理所的时候一模一样。
水灾或者旱灾、蝗灾就会被他们解读成皇帝的失德,边疆地区的叛乱就会被看做是藩政尽失民心,偶尔看到帝国剿灭白莲教等邪教团体时,他们也会将之视为是帝国内政的不稳........。
更有意思是去年的年末,他们通过吉林绥靖区、理藩院专门向皇帝上了奏章,痛斥皇帝施政不仁,说什么大不如以前的话语,皇帝着人询问,这些又不正面回答,还是花钱买通了给其送粮的老农才是知道,这些人在战犯管理所时,按照规矩,每年年末皇帝都会赐予活猪、活羊等年货作为恩赏,这是太上皇当年就有的,而自从他们被特赦之后,两年都没有任何恩赏下来,被他们视为皇帝的不仁,却不想他们已经不是改造中的战犯,早已没有了这样的政策,但理藩院派遣去的人怎么都解释不清楚,最终还是送了两头肥猪去,才得到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评语.......。”
在凤阳城的药庐之中,李君华一身平民打扮,坐在椅子上跟自己的舅父聊着天,知道舅舅喜欢听过往‘同僚’的故事,李君华着意说了许多,不光朱由榔听的津津有味,就连看病的老百姓都觉得有意思,好像在说什么有趣的故事,而这些已经经历了二十多年安稳日子的老百姓似乎也忘记了当年的仇恨,或者说已经没有什么咬牙切齿的必要了。
朱由榔被特赦出了昌平之后,没有选择留在京城,也没有按照太后的安排去申京享福,而是返回了并不是他家乡的家乡,朱明祖宗龙兴之地的凤阳,开了一座青天药庐,成了一个坐诊的大夫。朱大夫也成为了凤阳城里远近驰名的人物,为人和善而且医术高超,还很有医德。
当年当傀儡皇帝的时候,朱由榔喜欢读书、修书,按理说出来后他该进文史阁修史的,可是他没有,在改造的日子里,朱由榔还有两个爱好,种花植草来修身养性,开方抓药济民救世,尤其是学医,管理所里不少人就懂这个,因此跟人学了不少,他又遍寻医书,自学了一些。而医学也是他与好友无色禅师共同的爱好,只不过在被特赦之后,二人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好了,诸位乡邻,今日就到这里吧,这是我家外甥,来了客人,今日就不坐诊了,明日再来吧。”朱由榔收了针,对着众人说道,其实这话他已经说了几遍了,从中拣选出了一些必须当日看的病人看了,乡亲们不走,反而越聚越多,一来是想看看朱大夫的亲人是什么样人,二来也是李君华的故事讲说的吸引人。
李君华也是连忙闭嘴,帮着舅舅收拾桌上的东西,人群这才意犹未尽的散去。待关上门,朱由榔问:“今日想吃些什么,后厨倒是还有菜,你会做饭吗?”
“还是不会。”李君华说道。
“还是君子远庖厨的迂阔性子,改不了了。”朱由榔道,说着挽起袖子,准备开始做饭,李君华说:“舅舅,我已经着人在馆子里定了菜,不用忙活了。”
朱由榔早就养成了和顺的性子,也就坐下来,笑着说道:“也罢,反正也不是我花钱,白吃了你二十年的饭,今日再吃一顿也不妨事。”
“其实母亲还是想让您去申京,早已安顿好了,您在那里不也一样可以治病救人吗?”李君华问道。
朱由榔却是说道:“申京地湿,而我关节不好,还是莫要去了,这段时间过了,我准备去一趟北京,见一见无色禅师,前些时日我与他通讯,他在文史阁里说话没有人听,有些旧事还需要我出面作证,我本不想掺和这种麻烦,但毕竟也是老朋友了,不帮一把也说不过去。
你母亲若是想我,就与我写信就是,写信无济于事,就来凤阳看一看也就罢了,新朝从来就没有那许多规矩,你父亲不是常常出宫,往来于江浙一带,年年要去西湖看景,去苏州赏月吗?”
“我也劝过,也是无用。”李君华摇摇头,又说:“这一次西巡,向北转一圈,一来是看看舅舅,二来也是主要的,看看淮河工程。”
“你来找我,也是为了从我口里问到些时弊吧。”朱由榔道。
李君华点点头,而朱由榔说:“若是我说给你听,你能否帮我一个忙?”
“舅舅这是哪里话,您直接吩咐就是了。”李君华笑着回应。
而朱由榔则是说道:“你能否以皇帝的名义请我去行宫一趟,就说给你诊病。”
“这又是为何呢?”李君华问。
朱由榔却是不回答,只是问李君华办还是不办,李君华自然没有二话,直接命人去行宫拿行头,准备仪仗,而餐馆送来的餐点也是被分给了四邻,不多时就有侍从官前来宣旨,带来车驾,把青天药庐的朱大夫宣去了行宫,惹的周围人一阵侧目。
李君华让人打探,才是知道,朱由榔在凤阳城很有名,但是同行相轻,毕竟朱大夫的医术并非家族传承也不是什么大家徒弟,主要来自自我摸索和选取百家,凤阳的大夫都说大家找朱大夫看病是因为他不收钱或者收钱少,而不是医术高超,而朱由榔虽然性格和顺,这却是拿他的毕生所学开玩笑,很是不爽,如此被诏去行宫看病,连皇室都信任,那医术自然是了得的。
而且朱由榔年纪大了,已经开始着书立作,传承医术自然也需要一个好名声,他不想去争取炒作,也没有这个脑筋,如今利用当皇帝的外甥一番,也算是他最大的蝇营狗苟了。
而朱由榔到了行宫,倒也没有隐瞒,把这些年在凤阳的所见所闻说了个通透,特别是当初挖掘淮河苏北入海道的时候,征发了安徽和江苏两省上百万的民工,朱由榔还以大夫的身份在劳工营之中进行义诊,知道的事情自然也就更为详细了。
淮河治理工程虽然已经到了首尾阶段,期间李君华也命令各法务和督察机构,甚至安全局进行了监督,查办了一批贪墨、渎职的官员,但是这种事是查不清,扫不干净的,在朱由榔的口中,李君华又知道了更多的内情。
但是不管怎么说,淮河治理工程进行的非常顺利,大体上也算是完成了原定的目标,苏北入海道不仅是让淮河拥有了自己的入海通道,这入海道还成为苏北地区的农业的灌溉总渠,为苏北地区农业,尤其是棉花和花生两种经济作物的种植和推广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而淮河拥有自己入海通道后,黄河也顺势改道,从山东入海,自此黄河水不再冲刷淮河的下游地区,虽然北方的运河因此逐渐失去了航运功能,但是南方的运河,尤其是江苏境内的却是重新焕发的青春,更重要的是,苏中地区终于没有了悬在脑袋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可以放心的发展。
以往黄河夺淮入海,加上大明王朝对治河的政策失误,导致的结果就是,苏中地区是被放弃的,任由黄河在此改道冲刷和泥沙沉淀,导致苏中大部分地区的农业都没有办法发展,往往刚刚把农田建立起来,黄河就改道过来,把一切的努力全都化为乌有。
但是现在是好了,黄河已经从山东入海,淮河也基本被驯服,苏中地区已经没有任何河水的威胁,可以安稳的开垦和发展了。
“只是沉入水底的大明祖陵却不能在现世了,我问过了一些水利方面的臣工,要做到这一点很难,要对湖泊和淮河进行大规模的改造,而当地的百姓说,除非有百年一遇的旱灾出现,否则也难以现世。
母亲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但孩儿终究在这上面不能让她如愿了,若是再动淮河,实非安徽江苏两省百姓之福,母亲还以为淮河修好之后,可以给祖陵迁坟,另做祭祀呢。”李君华有些歉疚的说道,他也知道,正是这个原因,太后迟迟不愿意来见朱由榔,朱由榔却是微微一笑,说道:“孩子,根本不用这样,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改朝换代了,你身上有朱家的血脉,让朱家得以继续祭祀已经非常难得了,我们朱家面对鞑虏进攻的时候,没有守住百姓,没有保住祖宗,又怎么会把责任推卸在你们的身上呢,你做的已经足够了,非常够了,不要为此而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