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算要死,也绝对不会让祁景渊顺顺当当地坐上龙椅,不会让花离墨顶着大义的名头享受人间贵富,死,他也要拉个垫背的。
低睑的眼底掠过绝决的神色,正恒帝目光一眯,投向阿墨。
阿墨却似早有所觉般,毫不避让地迎上他的目光,两人目光相碰,正恒帝便不再做之前那假惺惺的形态,目露狞光,直言嘲笑道:“花离墨,你算计得很好,可你少算了一点,朕,乃一代帝王,岂容你这般小人拿捏,今日纵成王败寇,你道朕真会受你威胁,下诏退位。”
正恒帝话中鱼死网破的狠意任谁都能听得出来,他若真是宁愿死也不愿写下诏书,便将来雍王登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少不得有那另有用心之人指他弑君夺位,甚至质疑他太宗血统的身份。
跪在地上的群臣额际当下滴下冷汗,抬眼看向阿墨,等着她反应,眼中隐藏着纠结之色,身为正恒帝的臣下却在他危难之际背弃于他,现在正恒帝宁死不屈,让他们越发愧疚,然若雍王登位不顺,搭上骂名,他们这些人也逃不过天下士子的口诛笔伐。
相比于他们的纠结,阿墨却是淡定依旧,听了正恒帝的狠话,却并不为忤,笑容可掬道:“皇上此言从何说起,臣进宫之时,已听宫中传下旨意,皇上于梦中,受圣祖皇帝感召,深感多年来窃居帝位而不安,已决意退位还政于太宗血脉,下诏召雍王世子及顾氏家主进宫,着令城北军大开城门恭迎世子进京,一路护送至皇城,此事已传遍京都,此时,世子爷只怕快到宫中了,皇上莫不是后悔了?这可有失于民哦。”
是他们听错了,还是她说错了?
正恒帝及群臣皆傻愣住了,她这话才是真正的从何说起呢!
皇帝要是真的受感召下旨退位,还将城外的雍王世子迎进宫中,那他们前面这一波三折的逼宫对峙难不成是在唱大戏?
饶是他们历经大半辈子的风风雨雨,也顿时被绕进了云里雾里,思路完全跟不上从不按常理出牌的花将军。
“花离墨,你假传圣旨。”正恒帝一下子抓住了重点,他有没有下旨,自己还不清楚吗?就算是现如今这般的绝境,他也绝不会诏告天下下旨退位,遑论在之前胜败未定之时,唯一的可能就是花离墨跟祁颢自编自演,假传圣旨。
“这般大罪,臣可不敢领受,京都九门城卫只认九龙皇令,不从军令,这不是皇上日前亲下的旨意吗?臣就算有胆假传圣旨,难不成还有本事假造圣祖爷传下的九龙皇令。”阿墨早有准备的反驳回去,在正恒帝征愣地从怀中掏出一块九龙令牌之时,又转过身,面对群臣,别有深意地瞥向跪在一旁的柳相一眼,似笑非笑道:“世子爷进宫,诸位大人是否该到宫门口迎接呢?”疑问的话,分明是命令是口气。
群臣一听九龙皇令更是一头雾水,不少人露出深思的表情,只是未等他们想明白,阿墨的一句话立即让他们打了个机灵,现在不是他们该用脑的时候,而是该做出表现的时候。
柳相不愧为一朝权臣,最先反应过来,如若没有感受到阿墨别有深意的目光,连叠声:“是是。”然后连滚带爬地冲殿外冲去,在殿门口顿了下,见充当门神的纪承远不动如山,便一刻不停地绕过他,向宫门口跑去。
柳相能在正恒帝的手下权倾朝野,识时务,没脸没皮是他最大的生存准则,这样人,只要拿捏住,不失为一把好刃,新皇登基,必对朝堂有一番大清洗,能做这种事的人,柳相是首选,只可惜……
阿墨瞳眸微眯,掩去眼底的杀意,当年有份参与百里一族灭门惨案的人,不管他有多大的用处,该还债的,她不会让他再多活过一天。
群臣这时也反应过来,紧随而去,乱轰轰的场面,没有人注意到其中有些大臣的脸上没有一丝惊慌,有的却是满满的笑意与钦佩。
眨眼中,空荡荡的大殿只剩下阿墨、正恒帝和几个支持正恒帝的官员,未等这些官员反应过来破口大骂,殿门口的纪承远抬手一挥,几名禁军立即跑进大殿,完全不给他们反抗的机会,捂嘴拖走,殿门关闭,一气呵成。
阿墨与正恒帝相对而立,不再演戏,一切都是时候摊开来了。
这短短的时间,正恒帝也想明白了怎么回事,手中的九龙令牌紧紧握着,先一步打破平静,声音暗哑道:“朕还有一点想不通,原先的城北军已被朕全替换掉,新的城北军建立不过几日,都统是易贵妃族弟,朕一手培养的心腹,你是用什么方法收买他的?”
自从上次城北军私放祁颢,再到王氏家族事发,就全被他下旨给斩了,再从各京郊营抽调过来组建,都统不仅是易氏的族弟,还是从他的暗卫营中出去的,忠诚可信,这般大动作便是为了以防让乱臣贼子自由出入京都,然后千防万防,最后还是败在了城北军上面。
花离墨为了让祁景渊名正言顺登位,还真是煞费苦心,策反禁军逼宫,以大义威逼利诱群臣上她的贼船,宫外假传圣旨造势,当百姓看到祁颢大摇大摆地被迎入城,迎入宫,还有何人会去质疑他的退位是被逼迫的,他日更没有人能再指控祁景渊是篡权夺位,就算他不死,还能亲自站在百姓的面前,也指控不了,京都九门只听皇令的旨意,全京城的百姓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祁景宁,你可知道,你落得今日这个地步,原因是什么?”没有回答正恒的话,阿墨双手负后,语气严肃而低沉,一开口就直呼皇帝的名讳。
自从他当上皇帝,就没有人再叫过他的名字,正恒帝本该生气的,但他不是昏君,不会在此等困境下还大耍帝王的威风,他自嘲一笑:“原因就是朕有眼无珠,错信了你这个小人。”
摇头失笑,阿墨看着到了此刻,还不知自己错在哪里的正恒帝,突然觉这是个可悲之人。
“你错,就错在太自负了,心胸太狭隘,以为自己永远都是对的,不管是与不是,只要你认为那个人有二心,你就宁杀过不放过,当年的百里一族是这样,今日的王氏一族同样是这样。”
闻言,正恒帝的瞳孔紧缩了一下,只听得阿墨看着他,笑了笑又道:“想到了?没错,王氏根本就没有投靠雍王,还记得我初到京都在酒坊被王氏嫡女伤到一事吗?托您的势,王家怕得罪我这个圣前红人,上门求饶,将城北军的暗势力转到我的手上,然而,城北军本就不全在王家的掌控中,何况他家经营多年,岂是我想全权收在手就能收的,半年经营,也不过是在其中安插几人暗桩而已……”
这是一招一石二鸟之计,从头到尾,阿墨就没有想过真的接收那批城北军的暗势力,她借着王家让她渗入其中的机会,安插几个有一定权力的暗桩,这几个暗桩在祁颢及雍王府诸人逃离京都之时,引开迷倒当值的城北军,打开城门,将祸水顺理成章地引到了王家。
几乎没有多加调查,自负而又处于盛怒之下的正恒帝以通敌卖国罪诛杀王家九族,引出后来王文夏的爆料,直至今日局面。
另一鸟便是,正恒帝果如阿墨所料,将整支城北军都给替换掉,他绝没有想到,新组建的城北军才是由她一手掌控的‘暗势力’,半年多的经营,真当她是混着玩吗?至于那个易都统,一个光杆司令,阿墨令至,他头颅也就落地了。
可以说,阿墨不过是起了个开头,余下的,正恒帝全帮她给做了。
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键,正恒帝脸色猛得一白又一红,气急攻心,噗噗噗,边脚步不稳地后退,边一口接一口的血不要钱般地往外喷,直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他又再次喷出一大口,头上帝冠跌落,满头花白的头发撒落,皇袍上血迹斑斑,哪还有一丝帝王的模样,分明是那狼狈至极的糟老头。
为了皇权,他一生步步为营,亲手将皇朝神话,代代传奇的百里一族终结,他以为天下间再无人能动摇到他的权力,就连祁景渊都不行,他可以高枕无忧地享受皇权至上,到头来,竟仅是一个不及弱冠的小子就能一步步将他从高高在上的权力巅峰逼落深渊地狱,结束了他一生的美梦。
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居高临下的阿墨,眼中有片刻的恍惚,一道时时出现于午夜梦回的身影与眼前的重叠,惊得他往后挪了几步,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得让他抓不住,晃了晃头,用力地眯起眼,那张清秀的脸庞分明是让恨得牙痒痒的花离墨,却与那个渐渐记不清模样的人何其相似。
尤其是那一双异常澄澈清亮的眼睛,仿若在那阴暗灰沉的天际突升起两颗光辉灼人的星辰,散发着眩目的清光,能堪破世间一切虚妄,他的所有心思诡计,在这一双眼睛下都无所遁形。
“我百里一脉生就一双慧眼,自可助皇上辫忠奸,哈哈……”彼时,他与百里凌风尚是君臣好友,酒后,百里凌风曾圣前失仪,如是说道。
那闪过的灵光再次浮现,正恒帝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般惊骇过,连声音都颤抖得不成样子:“你,你到底是谁?”
音落,眼前罩下一片阴影,耳边传来轻柔而又仿若来处九幽深处的魔音:“皇帝伯伯,你记起墨儿了?十年了,墨儿回来了。”可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