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吴霖,是吴国的皇子,今年十七岁,当了皇帝。
我头上有三个兄长,都已经死了,如今就剩我和胞弟小成。
我和小成活下来的原因,无非是我愚笨不成器,他是个暴躁的武痴,都不是当皇帝的好人选。
所以,对世家来说,我俩没有威胁——当然,选我这个草包当皇帝,就更没有威胁了。
说来可惜,兄长们连连死在我十六岁到十七岁这个当口,大兄不过二十七,三兄不过十九,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他们个个都比我聪明,比我更有赈济天下的远大抱负。
我每每想到他们,就觉得的这个皇位烫屁股。
去年三月岐山流觞宴,我兄弟几个都去了。
三位兄长风姿卓立,超然不凡,站在溪边的小桥上,当时阳光照下来,一个个都似那蓬莱岛的神仙,叫人看得如痴如醉,我垂着脑袋,像只误入鹤群的小松鸡。
更妙的是,他们熟读百家经典,又心怀万民,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操着为国为民的心。
宴会上我和小成忙着啃鸡腿,他们忙着和各个世家的青年才俊以及赴宴的和尚道士清谈,从神灭论谈到文质论又谈到无为自然和小国寡民,扯到国策。
对面那些人时而抓耳挠腮,时而拍手大笑,时而愁眉不展,我这几位兄长似笑非笑。
兄长们不满世家专权久矣,大皇兄为了反抗世家,娶了寒门女子。
二皇兄说他跟院子里那几株兰花过日子,不娶妻。
三兄说他喜欢男人……
世家听说他有这偏好,便准备找一个适龄的男丁送去,当时物色到何家的那个面瘫小子,何清源。
何家自然不愿意,何老头当时任大司马,手底下有一帮子武艺高强的家族子弟,当即呼啸成聚,闹到带头的张家府上,差点把张老头打成瘸子。
是三皇兄出面,解释自己只是说着玩,这才把何家的火摁下去。
三皇兄的话真真假假,谁知道呢?
反正他当时望着面无表情的何清源,笑容很有点苦涩的意味。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三皇兄这个水似的温润君子,偏生遇到何清源这个铁疙瘩……啧啧,人生啊,当真是坎坷。
话说回来,若按照古时贤臣的则君标准,我这三个皇兄,个个都都是他们的意中人,个个都能叫他们去澄清天下,选择起来,怕是要叫他们看花眼睛,指不定要往头上盖盖头“撞天婚”呢。
流觞宴后不久,我那三十年不上朝的父皇大病一场。
大皇兄去探病,不知怎么就被人告发他用被子捂死了父皇,然后被张老头如法炮制用被子捂死——两床被子,就这么了结了吴家的两根顶梁。
正当国丧,帝位空悬,最有希望登基的二皇兄因为钦天监的老头一番鬼话,就有了个天煞孤星的命格,与这个皇朝的命运相左,世家将他送去瓜州当太守。
他死在了去往瓜州的路上。
三皇兄醉酒而亡。
这不短的一年里,朝野上下弥漫着争权夺势的硝烟,我默默看着,继续装那蠢笨贪玩的四皇子。
但没多久,我就被张娄两家老头从床上拱起来,叫我身披龙袍,登上了九五之尊的宝座。
我并未感到意外,只是觉得悲哀——这群老家伙为了各自的利益,把昏君推上王座,民生之多艰,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古人的一句长叹。
按例,他俩有拥立新帝的功劳,自然该给与多多的优待,秘书监拟出一张草诏放到我面前。
张老头领大司马大将军,录尚书事,开府仪同三司,准带剑上殿,加封侍中,可随时入宫来看望我。
娄老头领水衡都尉,管控国库,因为体恤他没捞到尚书的位子,便封了个侯爵。
我随便扫了一眼。
反正答不答应都得答应,那呈草诏的官是张娄两家的爪牙,幽幽的瞧着我,大有敢说一个不字,就叫我步兄长们后尘的架势。
我这皇帝当得如履薄冰,听他们成天瞎几掰吹牛敷衍,还不能稍微露出点“你这话万万不对”的苗头。
不然我死了,小成被他们拱上皇位,会死得更快。
我几兄弟全死了,找个更怂包的傀儡皇帝,吴家的权柄不就得落到世家头上?我一想到这就气得吃不下饭。
我看他们满脸期待,一副生怕我活太久的样子,彻底歇了前些日子想学往古圣君治国平天下的念头。
寡不敌众,我只好把摸鱼遛狗的本事发扬光大。
他们又稍稍放了心,夸我能干。
换我是个权臣,我也不见不得自家皇帝勤奋能耐。
小成对我不作为的表现颇有怨言,我装看不见,但那何清源,他也敢拿脸子给我瞧。
事情是这样的,我满十八岁这天,以麻烦为由推了世家给我安排生辰宴的决定,溜去御花园的湖泊上和小成吹风游湖。
他吭哧吭哧划船,把我带到湖心,突然丢掉浆板将我臭骂一顿。
年幼的他比之兄长们才气不足,脾气却大,梗着脖子单刀直入,说我不务正业,说我纵容奸臣,说我丢了吴家的脸。
他唾沫飞溅。
还说要是我再不悔改好好当皇帝,他就跟我一起从船上跳下去死了算了。
“可我能怎么办呢?”我静静看着他问。
吴国的大半土地是何家先祖打下来的,可以说,这皇权一出世就是个畸形的胚胎。
何家老祖当年谢绝皇位,以至于他死后那些权势旁落,掉到世家手中,我就算把军队攥在手里,他们不拨粮饷,也护不住这个皇位啊。
何况王朝大清洗也不现实,这套权力框架在一百多年前就定型了,要提拔寒族与世家对抗,就跟做梦似的。
小成稚嫩的脸泛起格格不入的凄凉笑容。
“兄长,你总要争一争啊,不然要学父皇么?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父皇是个典型的不理政务的昏君,一生都在美人窝里醉生梦死。
比较愚钝的我是兄弟几个中活得相当顺遂的,起码没有遭受过那些阴险的毒计,我写的“蝴蝶两边飞,东西四个锤。早上一杯酒,晚上骑乌龟”的蝴蝶诗,太傅夸我有灵气,直夸到父皇面前。
父皇久久的看着我,抬手,一巴掌糊在我脸上。
他大概是从我眼里看到他自己的模样。
“蠢下去,想必你能活到最后吧。”父皇揉着手说。
我只是不太聪明,唯一的特长,大概是很会看眼色吧。
人无远虑……岂不闻大智若愚?
这虎狼环伺的皇朝,三个算无遗策的兄长尚且英年早逝,小聪明的我若是去争一下,还能有活下去的机会?
我没回答小成。
他是个激进的性子,看到朝中乌烟瘴气,就必然想把这晦气除掉,见我无所事事,就必然想拿鞭子将我抽醒……
他没站到我的位子,所以不理解我也是正常的。
我们在船上久久对坐,是何清源划着船过来,将我兄弟俩接到岸上——他在殿前任职,穿着羽林卫的特制铠甲,阳光照着这只闷嘴葫芦,连掉进水中的碎影都是光鲜亮丽的。
我想起三皇兄瞧他的眼神,问他:“三皇兄若是喜欢男人,你会侍奉他么?”
何清源纤长的睫毛微撩,眼神冷淡的瞧了我一眼。
他大概觉得这个问题傻帽,人都死了,干嘛做无所谓的假设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这人就没来由的气闷。
“朕问你话!”
小成愣愣看着我。
他大概以为我是个断袖,才会用三皇兄来明示何清源,毕竟这人只要在市集上稍微停顿,就能叫京都的男女老少揣着瓜果手帕闻讯赶来。
人间才貌一石,何郎八斗,天下共分二斗。1
何清源眼神没一点起伏变化。
水花四溅,我抄起湖水往他脸上乱泼,他面不改色。
肃肃月下之风,自非我一庸人可比,所以越看他我越生气,越生气就泼得越多。
“哗啦——”
水珠滴滴答答湿了他一身,他手不停顿的划着船往湖边游,从睫毛下看了我一眼。
上岸后我扒他铠甲。
他被我弄得越不衣冠齐整,我就越感觉自己像无理取闹的混账玩意。
可那又怎样?
“三皇兄那么喜欢你,给他当男宠是你的福气!”
何清源突然给了我一下。
我一个不稳被他推倒在地,屁股碎成了八瓣。
他眼神漠然,随后半跪下来,装模作样道:“臣有罪。”
“呸!”我啐他脸上。
他脸色终于变了,但很快又恢复不澜不惊的面瘫样,擦掉脸上的水口扬长而去。
大家都说这狗玩意进退不失古君子之风,原来是装的!
之后我变得忙碌起来,每天除了忧心自己和小成的小命,还得抽空使唤何清源,叫他把我丢上庑殿顶上的簪子找下来,或者叫他跪下给我当大马骑。
他每每只看我一眼,没说什么就乖乖应下了。
我终于知道心头凉快是什么感觉了。
小成对我的恶作剧颇为不满,他认为何清源是个如玉的君子,不该受到这些小孩把戏的对待。
放屁,忘了他推我那会儿了?
我在这边每天找何清源的不自在,那边的张老头似乎格外满意,还特意腆着老脸劝我勤政爱民。
说这话时,这糟老头子摆着一张用心良苦的忠臣脸,以为我不知道他昨儿个又从民间抢了个少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