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安手提一只大风筝,在通亮的月亮底下,这大风筝反射出火一样的光,远瞧着像一只着火的大鸟。
这一人一鸟刚走到那碧瓦雕花的宅子外,眼前一阵疾风刮过。
聂安摸了摸头,扭头朝后看去。
皎皎月色照着大道上的依依杨柳,几只喜鹊在柳树上飞来飞去,貌似在找落脚点。
他转过头。
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刮过去了。
但无关紧要,他今天要来带小外甥放风筝。一想到他们在广袤的月色下大声欢笑的追着红彤彤的风筝跑,他就忍不住快活起来。
宅子里传来一声怒喝:“抓住他!!!”
楼轩惨白着脸,背部因某处传来的剧痛而微弓着,他一步一颤的追出来,指挥一帮子武艺高强的仆役出门撵人。
兵荒马乱的动静把隔壁正在爬树的温舒给震下地,丫鬟仆役们蜂拥而上,搂着她哭天抢地。
温舒头顶几片绿叶,严肃脸爬起来,一把挥开下人,冲出门去,后面的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追。
“姑奶奶哎,昨天才摔着,今儿又摔了,赶紧叫大夫瞧瞧才是,大半夜的往外跑,要是踩着坑如何是好?您这是要了奴才们的命啊!”
温舒充耳不闻。
她倒要看看谢不逢那小畜生要把人怎么着!
隔壁的季渊垂着脑袋给吴晰洗脚,吴晰竖耳朵听着隔壁温舒家的动静,古怪道:“怎么像要打仗似的?”
季渊闷声回他:“她家哪天不是这样。”
拿帕子给吴晰擦干脚。
吴晰又仔细听了听。
“不对,好像提到何子鱼了。”
那边吴玄突然闯入:“兄长,他跑了。”
三人蹭的冲出去,门外詹屏阿泉等人支棱着脑袋往远处瞧,目光在那只晃眼的大火鸟上飘来飘去。
“聂安去凑什么热闹?”
温舒拎着狼牙棒,气势汹汹的率着一伙家仆进了隔壁,然后一伙人又被轰了出来。
“你把何子鱼怎么了?快说!!”
方逊寒着脸,吩咐人去千机阁调动人手,经过温舒旁边时他瞅了眼这气鼓鼓的女子,顿下。
“他脑袋好了。”
温舒听着这耳熟的声音,看着这陌生的脸,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到底是谁?”
对方没答她,跨上马径直离去。
此时何子鱼坐在一家屋顶上,屋上是一轮圆月,屋下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远处点点火光飘飘忽忽,在旷野上疾驰。
他枕手躺下,屋主家小孩子才一岁,正用那稚嫩的嗓音跟爹娘呀呀学话。
几句简单的问候语中掺杂了爹娘几个称呼,就让夫妻俩像找到金矿似的兴奋起来。
他闭上眼,柔柔晚风中有人吹埙。
“死难听。”他心想。
吹奏者把埙声搞得五音不全,磕磕绊绊间声音忽高忽低,活似马上就要断气。
一曲终了,安静片刻后,换了一则流畅婉转的乐声,然后又是那阵五音不全的调调,两道声音反复交替,直到月上中天才停。
一家三口安然入睡,却不知那无家的人枕着旧年华和满身疤借宿了一夜,然后悄无声息的离开,就像他来时一样。
离开蜀中后,何子鱼茫然了。
他费尽心思躲开楼轩的追捕,但躲开以后呢?
家家没了,人人没了,更糟糕的是,有司马峥和赵玠在,他去哪都有苍蝇跟着,最后只能烂在永无天日的深院里。
他似乎只剩死这条路可走,但他举起刀时,可笑的有丝想活下去的念头。因为有这丝不合时宜的念头,他没让自己死成。
前方广大无垠,去往各处的路像蜘蛛网似的交织在眼底。
耳畔传来一则鼾声,何子鱼猛然回过神来,面色古怪地侧耳听了半晌,背着手找到那大石头后面。
一灰布道袍的小老儿枕着桃木剑,左手卷着酒葫芦,右手搭在肚皮上,一腿屈膝,另一腿安放在上朝天支棱,几根脚指头从破了个大口子的鞋尖露出庐山真面目。
也不知这小老道走了多少里路,脚后跟处的鞋帮子都走散架了,拿一根细绳五花大绑捆了好几圈,仍无济于事,里面的生化武器顺着一些个口子往外蔓延,愣是把方圆五丈内的原住民们全赶跑了。
何子鱼捂着鼻子往后退了一大步,没提防踩到身后的人。
小儿哼唧一声,一把攥住他手臂,厉声呵斥道:“你方才在这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何子鱼扭过头,跟对方面面相觑,良久,小少年一脸捉贼的神色渐渐惊诧。
“何子鱼?”
何子鱼花了点时间才想起这位的身份。
“小央?你长高了。”
“……”小少年才到他心口,穿一身灰布粗衣,怀里抱着长大叶子,叶子上放着些果子,闻言翻了个白眼,把嘴边那句“屁话”压下去,直截了当道:“司马峥到处找你。”
“哦。”
“你方才干什么?”
“听到有声音,过去瞧——”何子鱼将手伸向他怀里的果子,啪叽一声被打开手,他摸着爪子低声道:“小气。”
“这是我孝敬师父的!”小央板着脸挑了一颗最小的山果给他,“你有手有脚,要么赶紧去找点活计,要么去找司马峥,反正他为了逼你回去把你侄女都给抓了。”
何子鱼刚放到嘴边的果子应声而落,苍白道:“侄女?”
他脑子缓缓转动,想起何念。
小央蹲下去捡果子,在心口上蹭蹭递给他。
“你也真够倒霉的,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可惜家主,至死都要护着你。”
何子鱼拿着果子不说话,高央看他这惨兮兮的神情,暗自一叹。
那边的小老道打了个悠长的鼾,把自己给憋醒了,乱糟糟的爬起来。
“徒儿——”
小央应了一声,向何子鱼道:“我现在跟着师父乞讨,等哪年我出息了,再来救你。”
何子鱼咬了口果子。
又酸又涩。
“不必。”他轻声道,“走了。”
小央回头看去,张了张嘴。
“喂,你的剑被我当掉了。”
“我会给你赎回来的。”
那人头也不回。
鹿柴迎来盛夏的时候,司马峥看着院里的何念,开始思考以何念的性命逼迫何子鱼出来的可能性。
他眼底青黑,目光凝滞得像没有生机,此刻站在院子里,两个小孩纷纷看向他,他眼睛发直的望着何念。
何念敏锐的感受到一丝杀意,她把唐欣团了团,拎到身前,手轻轻搭在唐欣肩膀上,看似亲昵地像个大姐姐,实则满心杀机。
只要司马峥过来,她就会扼住唐欣的脖子,以他为质,拼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司马峥收回目光,自嘲一笑。
他就是这样的人,尽管把何子鱼害到这般田地,还想以更残忍的手法将对方留住……他才是最该死的人,但他自私。
这心口上曾在不经意间跑进了一束光,现实中他亲手扼杀了对方,但心上的欲念疯狂滋长,这使他不择手段。
哪怕只等来何子鱼的刀,也会让他甘之如饴。
何念头皮发麻地看着他沉思的样子,唐欣乖顺道:“姐姐,要我背你么?”
司马峥偏头看去,心想:“能死在他手上该多好啊。”
想罢,朝何念走去。
“阿念,想见小叔叔么?”
何念心中警铃,她看到司马峥袖下微屈的指爪,用力抓紧唐欣的衣领子。
“疼啊,放开唐欣!”唐欣边挣扎边哭起来。
司马峥望着女童冷冰冰的脸,再看看唐欣脖子上的指印子,清醒了,他蹲下身,朝唐欣张开手臂道:“阿宝不哭,来舅舅这。”
“叔叔,他不去。”何念平静道,“他要留在这里,我去哪他去哪,直到你愿意放我走。”
司马峥从女童眼底瞧出点过分老辣的城府,想必他再进一步,这无家可归的毛孩子就会孤注一掷,拿唐欣的小命做陪葬。
他笑道:“阿念,你才这么大点,出去怎么生存?要是他来了,又该去哪里找你?他怨我没照顾好你,我又该怎么解释?唐欣人小,你别抓他脖子。”
何念抓得更紧了些,唐欣瑟瑟发抖。
司马峥收起笑容。
低估这狼崽子了,他再不出去,唐欣就得掉块皮。
“阿念,”司马峥一脸无奈的温声说道,“对于没当过父亲的我来说,每一步都走得很辛苦,却很有价值,因为无论如何,我都想给你一个温馨的家。”
“我要见叔叔。”何念冷声道。
司马峥继续温声道:“早就跟你说过了,我找到你那时他已经奉旨出洋了,就是出国的意思,过不久就会回来。”
“我要见叔叔。”何念平静道,“见不到他,我不会信你一个字。”
司马峥同样平静道:“他没回来就是没回来,我不能大变活人。”
“那么,我们去找他。”
“外国那么大,光是横在中间的那片汪洋就能让人晕头转向,没有朝廷的允许,我们只能坐小船,一个浪就能把我们打翻。”
何念眼里闪过一丝幽光,究竟听进去多少,只有她自己知道。
这天唐欣好险捡回一条小命,但之后就被何念绑在了身边,饭菜和洗脸水都由小丫鬟端来放在门口,让后退避到十丈开外的院门下,少一寸都不行,不然何念能立马将唐欣掐死给她们看。
司马倩见儿子几天不归家,找上门来,司马峥讪讪地将姐姐带去何念的院子,院子里的两个小儿正抓石子。
“阿宝,回家了。”
唐欣差点哭出来,一臂之隔的何念幽幽扫了他一眼,他惜命,赶忙道:“阿宝要陪舅舅和姐姐,阿宝要等舅娘,娘亲回……回去,乖。”
司马倩笑道:“这小崽子,净天瞎操心。”拱了弟弟一肘子,低声道:“还没消息?”
司马峥闷着脸。
这时小厮慌忙窜进来,跑得面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