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咬着腮帮子,帐下一片低沉的气压,寥然无声。只听得秋风卷着落叶从外面扑过。
良久,陈齐哑着嗓子道:“将军,我宁愿在马背上碎尸万段,也不愿在大魏为奴苟且,时至今日,兄弟们打算拼死叫赵雅掉层皮。”
他一脚踹在箱子上,砰的一声巨响。
“您别想拿这玩意把咱们打发掉。”
“车骑说的都是我们心里话,将军,且收回这些东西吧,我们宁愿死在战场上!”
“吴国没了,我们也没地方去了——”
大帐里响起一声声低咆,方逊都听着。
“兄弟们,”他等大家都说完,这才应道:“死何足惧也,可若是某天两位皇子有难,我需要有人能去帮他们,这比跟赵雅决一死战难多了。”
众人猛睁圆眼,他们忽然意识到这人要做什么了。
魏国帝后死在这边,但方逊名声太大了,以赵雅那贤明君子的一贯做风,假如方逊以死谢罪,他也不会做得太难看。
果不出所料,下一刻方逊就又催促大家领赏了。
陈齐颤声道:“将军,属下愿跟随您……”
方逊装没听到:“季渊已经带他们走了。”顿了顿,腆着脸补充道:“何子鱼也拜托大家了,他一般不惹事……”
众人绿着脸:“将军果真乃千古第一情种。”
“你自己的人,自己管!”
方逊面上一派镇静,他开始写伏罪书了,写完后发现大家还愣在下面,暗自叹息一声,道:“都散了吧。”
这场没什么胜算的征战终究落幕了,京都颓败几日,又照旧歌舞喧哗起来了,去年的战野荒草满地。
天亮时营帐内只剩下方逊一人,他端坐在主位上,双眸紧闭,已经没了呼吸,面前摆着一张罪状,还有一本在吴国没法实施的治国策。
魏军气势汹汹的来,还以为这厮要搞空城计,有惊无险的拿下桉水那一刻,众人惊愕间呆立了许久,怀疑这事的真实性。
司马峥突然将佩刀一砸,把铠甲扔到地上,露出那一身斑驳的血迹,染上血色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和刻骨的悲。
将士们呆呆看着这无声痛哭的人,忽然发现他也才二十岁而已,脸上的那抹稚嫩尚未褪完,哭起来像一个受了伤却不敢出声的孩童。
压抑的呜咽声在寥寥寒风中诉说着来自这少年内心深处的凄厉独白。
他们茫然四顾,长天依旧广阔无垠,旷野依旧远大无边。
矗立在方逊面前的赵雅沉默了很久,他没笑没怒的拿起那本治国策翻了半天,最后将这本书收好,冷漠地看了这人一眼。
“笑纳了——”
说完他略有点平静地想:假如这人是个君主,想必会带吴国走进一片辉煌。
——
白丘,何妍穿着一身素斗篷,提着剑默默从夫家离开,牵着马一路走向穆陵。旷野上秋风卷枯蓬,将她单薄的身子吹得歪了几下。
她顶着风艰难往前走着,斗篷帽子忽然被吹开,一只手轻轻替她戴回去。何妍偏头看向跟来的人。
俊雅高挑,身板有些清瘦,表情温和,正是她那无微不至、完美得像个假人的夫婿。
这几年来两人相敬如宾井水不犯河水,聪慧如她,从没在这人身上咂摸出半点人情味。
他开了腔,声线清冽和缓:“回娘家,为何不跟我说一声?”
何妍毫不留恋的收回目光:“从此以后,你就当我是个死人,请回。”
对方无奈的叹了一声。
“阿妍——”
何妍懒得跟他废话,翻身上马,但对方却扯着缰绳定定的看着她。
“跟我回去。”
何妍哂笑一声:“我亲族都没了,回去,好叫你娘笑话我么?”
对方摇了摇头:“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这由不得你。”
“我陪你,好么?”
何妍闭了闭眼,睁眼时望向阴郁的长天。
穆陵秋风起,征人无一归——
她压下心头的怆涩,向对方艰难一笑:“半年后你再来找我吧。”
“半年太久。”
何妍没再跟对方对说话了,她扯回缰绳,孤身冲进茫茫荒野。
立在后面的人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后才折回家,进屋时一个奴仆低声道:“何子鱼往北去了。”
“哦?小看他了,这回有聂子驹跟着,多派些人去。”
对方踟蹰道:“主上,娄伯庸已经死了……”
就听这人轻笑一声,不疾不徐道:“把人头给雇主烧下去就行了。”
“遵命。”
仆役退下时不动声色的看了这人一眼,替他掩上门。
传说中的血楼虚无缥缈神秘莫测,就好像跟那蓬莱仙岛似的,其实是因为血楼压根没就建自己的据点,唯一的幼苗培养基地修在深山老林里——要找血楼买凶,得等到每月二十深夜,将要杀的人和价格写在纸上随便扔到个十字路口。
价格合适这张纸就会被血楼的人拿去。
血楼的人都学了点易容法,像里面这位,从十七岁上就代替这家独子谢不逢活下去了,谢不逢本人此时正躺在深山老林里,骨头被厚厚的青苔淹没。
何妍对此并不知情,她走进榆阴时村里静得跟坟似的,心下一紧,忙挨家去看,都没人。
每家都被搬空了。
她跑到何序家,叫道:“伯母——”
单薄的声线在空阔的庭院间徘徊。
何妍退出院子,失神的在村里逡巡。
人都去哪了?
是知道何家败亡,都回娘家了么?
她不知不觉间走到祠堂门口,怔怔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心底忽然窜起一阵寒意。她颤手缓缓把门推开,瞳孔猛地一颤。
那一排排灵位前放着十来个蒲团,何家的媳妇们跪在上面,有的僵硬地垂着脑袋,有的倒在地上。
何子鸥祖母嘴角有干涸的黑色血迹,顾氏紧紧挨在何子鱼祖母身边。森寒的空气中夹杂了一股刺鼻的尸气。
何妍手指掐进门框,却毫无知觉,断甲处血流如注,她膝盖一软,脸色煞白的在门口跪下来。
风停时西天晴开了,金灿灿的阳光照进门中,她萧条的影子仓皇地映入屋中。
何妍一刻不停的在祖坟挖了十二个坑,把人悉数埋进去,最后精疲力竭的坐在一众坟堆前,决定给自己也挖一个。
挖完坟坑时背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她抬眼看去,黑衣武服,是聂家亲卫。
亲卫奉命来接何子鱼祖母,见村中没人,正打算回去,却不想回头时就看到山坡上那抹忙个不停的影子。
他认得她,遂道:“大小姐,人都在这里么?”
何妍声音嘶哑:“你来接阿囡祖母的吧?”抬手一指,“她在里面。”
亲卫瞥了眼她旁边的坑,抿了抿嘴。
“小姐,家主带公子去俨地了……”亲卫说着跳下马来,严肃道:“二公子的尸首还在外面,你难道不把他带回来么?”
何妍眼睛亮了一瞬,瞥了眼自己的坑,随后点了点头:“好——”
但她站起来后眼前突然一黑,直直倒在亲卫怀中。
就再也没醒过来。
亲卫怔怔的守了她一天,郑重地将她放进坑里,掩上土后替她竖了一块墓碑,碑上几个字横平竖直,是他这一生写得最好看的字。
“大小姐,我叫聂炳,本想写做‘饼’……”他站起身,“我跟你同岁,去琅中之前只是穆陵的一个小乞丐。那天我饿得将死了,你从桥对面来,给了我一个饼。”
“后来我做了校尉,在你出嫁那天——”
眼底水光微荡,壮丽余晖在他清俊的脸上洒下一层淡金色,他嘴角扬起一个苦涩僵硬的弧度:“再见,大小姐。”
——
在赵雅登临帝座之际,何子鱼一行人到常州了,因是深秋,别处荒芜一片起码还能见几根枯草,常州就秃得只剩地皮。
放眼望去,是一大片灰不拉几寸木不生的矮山,要是尿急了,连个遮蔽地方都没有。
何子鱼昨天听到方逊的死讯,他此刻的心境比那光秃秃的矮山荒凉凄惨。昨天躲在角落里偷偷抹了一夜泪,聂昂不放心,劝了他半夜,直到他装睡后才消停。
今天眼睛红肿充血,聂昂一看,就知道他真把方逊搁心上了。
作为舅舅,聂昂打心眼里希望方逊早点去死。但看到何子鱼这去了半条性命似的模样,他却期盼方逊是假死了。
小毛跟他们混熟了,看到何子鱼以泪洗面,它心里也急,拉下脸装模作样的在何子鱼身边打了个绊,顺势一滚,就爬到何子鱼腿上去了。
何子鱼垂眸跟它躲闪的目光对上,在它气急败坏前把它脑袋揉了揉。路上生活不及从前,它抽条了。
前面的路段坑洼不平,马车剧烈的颠簸起来。聂乌受不住,面上登时灰下来,虚汗滚得更勤快了。
温舒小心的给她顺着背,朝外面道:“聂子驹,开慢点。”
聂昂应诺。
何子鱼探出头朝前方看了一眼,还有一段路要颠簸,他拧着眉头道:“舅舅,停下,我把母亲背过去。”
聂昂将马停下:“待着,我来。”
他把聂乌往背上一架,轻松的迈开长腿。
马车缓缓开动起来,温舒问道:“伤口好得怎样了?”
何子鱼乖乖道:“肩膀疼。”
温舒在他头上抚了一下:“什么时候好上的?”
何子鱼眸光登时暗下来,温舒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拍。
“去年,大概就是七夕那几天……”
后面忽然传来一阵利箭的破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