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雅心疼妹子众所周知,所以这个驸马也是他亲自给妹子选的。当初大选之时,太子殿下将一群年轻俊俏的贵游子弟拨到一块,千挑万选——别人选妹夫,矮个里都要拔个尖的,太子殿下天纵奇才,跟那等浊骨凡胎自然不一样,他反着来。
将一个个年轻人都过了遍目后,他老人家也累了,随手一指,就指到个不成气候的临阳候世子。
世子姓崔芳名稚,人长得不差,就是身材过于瘦小单薄,远看近看都有点弱不禁风。他站起来竟比公主还矮一寸,行动谈吐也欠着一大截阳刚之气,小琼鼻,瓜子脸,手指细得跟什么似的。
赵萱跟他就是乱点鸳鸯的模范,两人站在一块,一大家子丫鬟小厮连带着三亲六戚都觉得他俩该互换一下身份才像话。虽然公主配不上世子,但这个名字倒是跟他般配,是名副其实的心地稚嫩,今年二十一岁了,见到玩具就走不动路。
以世子的品貌,要是个女儿身,好歹也算个小家碧玉。可临阳候此人乃是出了名的威武雄壮,破天荒生了个一言难尽的儿子,这也就算了,偏生这犬子胆小如鼠,别人声音稍大一点都能把他吓得灵魂出窍,动不动哭爹找娘,连洞房花烛夜都没敢进屋,至今还睡在厢房。
驸马手底下养了几个小丫鬟,他每天就跟丫鬟嘻嘻哈哈,一见到公主就夹起尾巴当耗子,大气也不敢出一个,要能躲就万万不会现身。公主为了感谢兄长的一番苦心,不知道在菩萨面前烧了多少香,赌咒发誓的为他祈福。
赵萱看到这草包驸马就浑身不得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跟他客气,直指着他鼻子冷笑道:“设若方子谦是昆山玉凤,汝便是田上草鸡!”
大家见公主动怒,来不及哭诉,连忙七嘴八舌的过来安慰:“殿下息怒,驸马虽略欠些英伟的男子气概,却是个老实不过的……”
赵萱冷呵一声:“是,不然赵雅也看不上他。既然是赵雅看上的人,叫赵雅跟他过吧!”
崔稚泪眼迷离的抽了抽鼻子:“你可不要太过分了。”
雌里雌气的。
大家闭了闭眼:“驸马少说一句吧。”
公主跳起来说:“回去就跟他和离!”
驸马梗起脖子:“离就离!”
一群人闹哄哄的把两人劝住,刚劝住就见司马峥带着他那群狼豺虎豹的部下来了。
“恭喜,”司马峥冷着脸拍了拍手,拍得大家都意兴阑珊起来,“恭喜驸马和公主喜团圆,本将军特意为两位准备了宴席,请——”
那所谓的宴席就是小米粥加点碎肉屑,水多材料少,捞都捞不起来。
赵萱一口把粥闷了,将碗拍在桌上,她这一拍,把自己的驸马给吓了一跳。
司马峥淡淡道:“既然公主都用完了,其他人也停筷吧。”
那寡稀的小米炖肉粥压根用不着筷子,大家饿了几天,把粥喝得滴水不剩。就听司马峥说道:“来人,送列位贵客回去。”
十来号军将立马扑上来,把公主和驸马一捉,拎小鸡仔似的提出去,囫囵塞到一辆前不遮雨后不挡风的破马车里,两人被塞得四仰八叉,其余诸人被毫不怜惜的丢上马。
司马峥一声要死不活的“一路平安”奉上,咂摸着倒像是“四脚朝天”。他说完,公主和她的仆从们就被人打发上路了,两边骂声不绝。
鸠关内,何子鱼跟在方逊后面走了半天,方逊没好气的拧身看着他。何子鱼低下头,他前一天晚上还跟敌方小将来了场肌肤之亲,此时难免作贼心虚,脸皮就烫起来。
对方将他盯了片刻,约莫是懒得跟他多费唇舌,抬腿就走。他踟蹰着跟了几步,等方逊再次回头时把怀里的信递过去:“司马峥给你的。”
方逊压根没指望司马峥能信守承诺,只盼着早日把何子鱼换回来,好让老管家闭嘴回去复命,就万事大吉了。没想到那厮竟做了回人,他就觉得这背后必有些蝇营狗苟的诈,拿着信皱了皱眉,怀疑司马峥会在里面抹毒。
何子鱼在一边眼巴巴看着,他这样子叫让方逊鬼火三丈,不得不把他训斥一顿,将信将疑的打开信封,抖出一块纸条,两人凑在一块费劲的瞧半天。
只见纸条上张牙舞爪的画着几个字,眼不是眼嘴不是嘴的拢到一块:魏军海船已备。
这排字就是司马峥亲爹来了都不见得能认出来,写得不情不愿,但背面的字就清秀多了,絮絮叨叨的交代了张权派人来北方的事,何子鱼感慨万端的叹息起来。
方逊将纸条撕碎:“该死!”
吴魏东边是大片海域,风高浪急,一般战舰开上那海面容易四分五裂,若要制造精良的装备,费时费力不说,大概率会被海风一巴掌拍翻,所以两国争锋的焦点几乎都在肥沃的陆地田野,却也不是说海边就荒废了,寻常也有武装配备着,敷衍了事。
吴国临海从北往南依次是常、瞿、楚三个大州,为防止内乱时皇帝跑路,三个州的火力主要都云集在靠近京都的这边,其余水军、海军支离破碎的分散在漫长的江河、海岸上。
比起艰苦卓绝的陆军,吴国的海军就好比散养的家禽,平时就守守边防,跟跑到海上的流寇小打小闹——这点打闹都还要省着,怕把流寇打完了没事干,被朝廷罢员。
有道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吴国海军从诞生之日起就在蹉跎岁月,多年来也没啥长进,若此时魏国丧心病狂再搞一场海战两边夹攻,恐怕东海三州也只能“徒伤悲”了。照大吴这海军先天不良后天不足的架势,就是亡羊补牢也有点晚了,所以沉静颖悟的方将军才会一惊一乍。
何子鱼望着地上的碎纸屑,一巴掌糊到方逊肩上,方逊没时间跟他周旋,急忙去给吴霖写信。
祸不单行,海防的问题还没解决,押去密、筠二州的粮草又被人劫了,护送粮食的士兵全死在路上。西北军每天都要吃饭,等不得朝廷那慢条斯理的二次补给,聂驰不得不把身家掏出来,养活了十几万张嘴巴。
琅中巨富两月之间就倾没了一半家产。这两个月里筠州丢了一半,劫粮的人被方逊找到了,都是从梁州过去的流民,大大小小竟有一百来号人。
何子鱼知道消息后一下子跪坐在地。
这天那劫粮的几个头目被拉上刑场,只等太阳爬上中天,一颗颗脑瓜就得瓜熟蒂落,现场人山人海,那几人厉声质问判官:“何子鱼把我们的土地丢了,凭什么他还活着?”
“我们没地种,也没人管我们死活,吃官家一点粮食怎么了?”
“我们交了那么多赋税都去哪了?谁来替咱们说个理吧!”
人群里有人迟疑道:“这些人分明是青头山的山匪啊……”
青头山纵横十里,山势险峻,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青头山这险恶之地不仅出刁民,还变本加厉养出一窝子穷凶极恶的山匪。这帮山匪驰骋方圆二十里,行事异常干净利落,往往打家劫舍完还连带满门抄斩的,那方圆二十里可是一家人户都没了。
这伙人去年浪迹到更远处的城镇劫掠,那鼎鼎大名才又重见天日。
何子鱼哪知道这些啊?他面无血色的望着那七八号人,哆嗦着朝前走了一步,被人一把拽出去。
“你嫌命大么?!”何序压低声音,把人环在臂弯里将其遮住,“你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少梁州人?”
“兄长,”何子鱼哑然问道,“我该怎么做——”
就听一旁有人说道:“这伙人打劫的时候我看得真切,邻家的媳妇当时都快要生了,可不就是死在他们刀下的?”
大家猛盯。
“是了!”有人骂道,“那个疤子脸跟黑炭、还有那个招风耳,去年就到我们村子里杀过人,我小舅子就是叫他们捅死的!”
“咱家被他们抢得连毛都不剩,最后一把火烧了,一家老小住了整个冬的山洞!”
……
何序将这不成器的堂弟拽回军营,把他往训练场一丢,向庞超道:“以后让他跟着训练。”
庞超看到何子鱼就脸疼,往旁边站开几步。这公子哥魂不守舍的望着他,紧紧攥着何序的袖子。
“回校尉,小人今天被安排到季副将手下了,”庞超说道,“明天会有新人来接替这活计。”
何序听到新人都能独当一面了,当即瞪了何子鱼一眼,对方羞愧的低下头,嗫嚅道:“我要上战场。”
何序没好气的走开,袖子被死死拽着,他不得不回头把这没出息的玩意刮一眼。
“兄长,我这次果真行了,”何子鱼惶急道,“把我跟刘盈分到一组吧,求你了。”
何序仰天叹息一声,低骂道:“你就是个不开窍的蠢物!”
其实这人的努力大家都看到了,挥起武器也像模像样的,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没想到他那般不抵用,仅只是去试个水,就叫大家都跟着吃了个哑巴亏。
设若这人一下子死在战场上,那岂不是断送了一条狗命,又白搭了一个梁州和公主?
他跟方逊做得这样明显,甚至同期的士兵都若有似无的将这人拦在战场外,这东西竟不知山高水低的蹭鼻子上脸,才几天功夫,就忘了被司马峥掳去,又害方逊把他赎回来这事么?
“哦,你行……”何序毫不犹豫的朝他泼了一盆冷水,“你行就是在战场上发呆充楞,人家要砍你脑袋,你讲子曰诗云。”
“我毕竟是第一次啊。”何子鱼小声道,“谁他娘还没个第一次啊,知不知道一回生二回熟啊?”
“还敢顶嘴!”何序把袖子抽出来,冷酷道:“那边的训练比这还苦,你要熬得过三天,我就带你上战场——”
三天时间,够这糟心玩意反悔了。
何子鱼立马被拽去另一个训练场,上来就是三袋沙包。那纤细的腰身陡然往下一沉,眼瞅着像是下一刻就要被压断。何序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拿下一袋。
“去!”
何子鱼艰难的跟在队伍后面,活似一条支出去的尾巴,千山万水的坠着。
刘盈跑完一圈都又赶上来了,慢下脚步,糟心道:“你怎么来了?”
何子鱼闷头往前跑,同袍们也不看他脸色,就自顾自在他耳边叽嘹起来。
“神奇,你一个毛小子,换了个梁州,又换公主,你哪天要是出个好歹,整个大吴的人非得哭死。”
“你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啊?每次都被捉,每次都能走狗屎运被送回来。”
说个不停。
晚上回棚屋,何子鱼又被一伙人围上来苦口婆心的数落一顿,他脚底起了个水泡,正龇牙咧嘴的拿刀比划着,比了几十个来回都没忍心下手,看得大家都跟着吊气。
“你就不是这块料,回京都吧,别给大家添麻烦了。”
“回去修个慈善堂,你适合干那行。”
“看看你这些天折腾的——你折腾自己也就算了,还折腾大家,不仅训练场上要把你捡回来,上了战场还得将你赎回来,你呢?你除了让自己跑得快些,啥都没干成……还跑不过那司马峥。”
何子鱼一鼓作气把水泡戳破,大家都跟着松了口气,吹了灯,他就趁着黑灯瞎火口出狂言:“都别说了,我要把梁州抢回来——”
于是大家又连忙把灯点上,就见他神色凛然不像开玩笑,众人凝噎望着。
那书生沉吟半天,温声温气道:“此言甚是壮伟,滔滔如垂天之牛。”
其他人就没书生文雅了,张嘴就说:“你去勾引赵雅都比这简单……”
何子鱼怀揣着收复梁州的妄念,就在训练场上挥汗如雨的劳作起来,每天吊在同袍们尾巴后,一咬牙竟然就挺过了三天,第四天何序没来见他,他自己跑去找到人家,何序急赤白脸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几个堂兄跑过来对着他一顿切齿:“傻瓜,蠢蛋,家里怎么会出你这样不开窍的木头!”
何满掰着他肩膀,黑着脸质问道:“你要是再被司马峥抓一回,我们拿什么换你?”
何子鱼抬头看看各位兄长,辛酸的噗了口气。
“司马峥说——”他提起这人的时候列位就把脸一板,然而他毕竟不开窍,也就没能适可而止,成功叫诸位脸色大变,“他说他不会再抓我了……”
他自己倒没觉得这有什么,却叫堂兄们替他愁断了肠。何序活了二十几年就没见过比这人还愚蠢的家伙,大叫一声,气得直挺挺往后倒去,几兄弟接着,何子鱼终于知道这事大发了,手忙脚乱的在堂兄心口上顺顺。
何序睁开眼长吸一口气,哆哆嗦嗦的揪住他衣领,声音都气岔调了,咬着牙艰涩道:“他说什么你信什么,他那是急着把那劳什子公主换回去——”
“你、你改姓吧,家里丢不起这个人!”
何满严肃道:“那人全身上下,恐怕只有皮是白的,信他你得吃大亏。”
何子纠跟他跳脚:“忘了他羞辱你那会儿啦?那人就是个狐狸精,你可不要被他迷惑了!”
何子鸥心怀鬼胎的瞅着他:“那司马峥算个什么东西啊?怎么这一回来倒好像巴巴的往人家那边倒似的?”
何子鱼当即长出三根逆骨,睁着眼:“知道了,都别说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