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万马奔腾,不是他那私心粉墨登场的时候。方逊暗骂一声,只得继续向前。
厮杀声裹着泥尘冲上天,双方的大旗在空中漫卷,把杀气卷上重云,天上地下灰成一片,只有东边有丝不明不白的天光,若有似无的挂在黑云屁股下面。吴魏两军大动干戈,杀到一块。
何子鱼望着乱飞的刀子和四溅的血珠,手足无措的捉着长矛。热腾腾的血腥味在鼻尖缠绕,他怯生生的在人群里躲躲闪闪,把那滥竽充到战场上来了。
嘶鸣声、喊杀声、痛嚎声全揉到一块,令这片土地姹紫嫣红。密密麻麻的鸦群盘旋于九天,叽叽呱呱的嬉闹。
他以前坐井观天向方逊问战场的本质,如今他身处战场,倒替那时候的自己不好意思——他连把武器刺进敌军身体的胆量都没有,就差把废物俩字穿在身上了。
像他这种进不能御敌,退不可种地的人,就算把天问出个大洞,也挡不住魏军南下的锋芒——伸不出手保卫家国却还有那么多婆婆妈妈的问题,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何子鱼忽然被推到一边,他险险稳住身,就见刚才站的位置被一刀劈下,少爷没遇到过这种要命的袭击,吓坏了。刘盈攘开袭来的魏军,向他声嘶力竭道:“疯子,你给别人当磨刀石啊?!”
这位曾被他嚼骨头的声音吓到尿遁的同袍双眼发红的怒瞪着他,随后把他揪在身边,一边对付魏军的砍刀,一边刺刺不休的骂起来。
“早知道你这样废物,就不该浪费大家的精力,我们把你从训练场上拖回多少次啊——”
“训练场上垫底,战场上发呆,你他娘倒是看看情况!”
“你这样的东西,竟然换了一个梁州,他妈的……”刘盈凶狠的砍向一个魏军,他一手提溜着何家的小废物,一手挥刀杀敌,都忙得顾头不顾腚了,嘴上却没歇着:“指望你拿回梁州,还不如等人家自己退出去!”
何子鱼头皮发麻地望着倒在不远处的人,对方肩膀被砍了个大口子,鲜血喷涌而出。他脑子还没转过来,就哆哆嗦嗦的撕下袖子将这伤肩裹住了。
伤患呆呆的望着他,刘盈在一边疯狗般咆哮起来,连正在鏖战的司马峥和方逊都听到这气急败坏的声音了。
“你他娘的——”
“他是魏军啊!”
何子鱼哆哆嗦嗦的打结,颤声道:“可、可他还这样年轻啊……”
这人立马被同伴卷走,何子鱼被刘盈抓到一边。
“你要是死了,死有余辜!就在这好好站着当靶子吧!”
何子鱼忙着哆嗦,竟不知何时把长矛弄丢了,他惊惶不定的立在纷乱的人群中,手忙脚乱的躲了几刀,中途没站稳撞到一个魏军怀里,对方突然把他推开,恼羞成怒的瞪着他。
此人面容秀美,柳叶眉狠狠一拧,直拧得山高水低,白净的鹅蛋脸上有几道泥。虽然这人把自己拧得面目全非,依然颇具姿色,可见洗干净后也是个名副其实的美人。此人把他盯了两眼后就面色古怪起来,然后提刀追着他砍。
大砍刀明晃晃的跟在屁股后面,何子鱼急道:“你干嘛追着我不放!”
对方狰狞一笑,然后一刀劈来。何子鱼慌忙滚到一边,没提防滚到一个伤患身上,伤患痛苦的呻吟道:“挨千刀的,眼瞎啊!”
他慌手慌脚的替伤患吹了吹伤口。刀锋疾风骤雨般劈来,对方大概也是个新兵,笨手笨脚体力也不大好,追半天两人都流了一身汗。
何子鱼捡了把大刀抵挡对方的攻势。
厚重的刀柄上还有残留的温度,刀锋上血迹未干,可见前一位主子砍了很多人,非池中之物也。
战地上热血翻飞,天上那群乌鸦看热闹不嫌事大,一叠声呐喊助威。
持刀追杀他的魏军满脸怨气,何子鱼百思不解,一不留神就从后面的缓坡滚了下去。
高头大马长嘶一声,熟练的将他护到身前,一只长臂突然提住他后领,转眼就将他捞上马背。
“找到你了。”
低沉华丽的声音如羽毛般在耳边搔了一下,他手里的刀被一把丢掉,背后的人七手八脚将他捆做一团,长呼一声:“击鼓退兵!”
重鼓在旷野上闷响起来,魏军急雨般退去,方逊看到司马峥怀里蠕动不休的人,眸子一裂,连忙带人狂追。
司马峥将人紧箍在怀,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吴军追杀至五龙关,前面一座高高拔起的新楼立在关口,巍峨的楼台上张开数万只弓。
方逊万万没想到何子鱼那么不中用,早知如此,还不如出征那会不顾老脸折身将他丢回去!
可恨他竟然异想天开的指望过这倒霉催的玩意会有出头之日!
方逊面色森寒的盯着在司马峥怀里装死的人,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厉声叫道:“何子鱼,你他娘的就是个灾星!要有本事就自己回来,没本事你就自生自灭吧!撤!”
何子鱼奄奄一息的睁开眼睛,泪盈盈的望向那决然撤退的大队伍,他那几个堂兄垫在最后破口大骂,骂的对象当然是没出息的他。
他扪心自问:“难道是我想给他抓?非也。那莫非是我太弱?非也。司马峥可比我强太多了,我怎么干得过他?”
司马峥这狗才欢天喜地的跑进五龙关,他手底下的士兵一窝蜂拥着两人乱叫,只听得“唰”的一声,楼上放下两张长长的红幅,左边是“司马峥抱得美人归喜上加喜”,右边是“方子谦丑人多作怪祸不单行”,中间横来一张“辞旧迎新”。一时间鸡飞蛋打,牛气冲天!
何子鱼被司马峥抱下来,这人心满意足的瞧他一会儿,嘴角往天上一勾。
被骗的经历还历历在目,何子鱼岂能干瞪着坐视不理?他当即朝司马峥吐口水,对方随意抹了把脸,欢欣雀跃的把他朝空中丢了三下。
他眼冒金星的落定后,司马峥叫道:“小的们,快备宴,给本将军的心肝接风洗尘!”
那些个匪里匪气的小喽啰吆喝起来,朝两人嘘口哨,敲铜锣,吹唢呐,敲敲打打的将两人送进新房。
司马峥将他带到自己的狗窝后飞速把门一关,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何子鱼避开对方:“不要脸……”
话音被淹没在猛烈炙热的吻中,这人将他重重的揉进怀里。何子鱼两眼发黑,司马峥扣着他下巴,抵开牙关后舌头横扫而入,笨拙又贪心的翻搅起来。
何子鱼急得眼睛通红。司马峥这个大幺蛾子他一开始就没看清,现在还是一头雾水。他从这猴急的吻中咂摸出一点入骨相思的痕迹,却觉得这又是自己自欺欺人。
少年仿佛要将他拆吃入腹,一边着急忙慌的吻着他,一边将手往下探去。这小畜生能耐了,几个月没见竟然更上一层楼,一来就要跟他造小孩。
“小——”何子鱼红着眼睛,在深吻的间歇中骂道:“小畜生!”
小畜生落在他腰上的手忽然顿住,沉沉的看着他,声音微微往上一扬:“哦——”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要对你做畜生该做的事。”
裆下一凉,那炙热的手一把捏住他要害。何子鱼惶恐的靠在门上,不敢妄动了。
司马峥危险的舔了舔唇,在何子鱼脸上啄了一下,轻笑道:“动啊,要动起来才有趣呢。”
这晦暗的眸光锁住何子鱼慌乱的眼睛,渗出两汪笑意,那只手动了起来。
何子鱼猛咬住唇,随即颤声道:“贱人——”
“哈啊,贱、人?”司马峥将这两个字的意味咂摸一遍,在他唇边啄了啄,手上没停,呢喃道:“瞧瞧这倔强的样子,谁会不喜欢呢?”
说完后半跪下,何子鱼死咬住唇没发出半点声音,他被司马峥吞噬着,生理泪水不自觉滚出来。
良久,何子鱼膝盖一软,司马峥擦了擦嘴,替他把裤子穿好,然后就将他抱到怀中笑起来,低声问:“刚才为什么没叫我的名字?”
“小畜生——”
“哎,这下难办了。”司马峥顾影自怜的叹息一声,又开始信口胡吹:“我们司马家的人跟一个人好就要好一辈子的,你逃不掉。”
“虽然我们之间嗯……有些龃龉,但没关系,从今天开始重修旧好吧。”
鉴于这人罪行累累的前科,就算他能把石头吹成金子,何子鱼也不会再上当了:“去你妈的旧好!”
司马峥笑道:“你不配合,那我只能先斩后奏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张纸,这纸已经被揣旧了,又掏出个印泥,他捉着何子鱼颤抖不休的手指在印泥上一按,把两份白纸黑字都按上红印,自己紧跟着摁下去,做完这些后他说:“呐,这是吴魏两国官府都承认的婚书。”
何子鱼把这人瞧了半晌,对方得意洋洋的在他脸上啄了几下,良久他无力的张了张嘴,苦涩道:“你还要羞辱我到几时啊?”
“我都不敢奢望你能念点旧情,毕竟我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你手中的玩物……若你还有点作为人的怜悯之心,那就给我留点尊严吧。”
司马峥垂眸不语,忽地落寞一笑,将纸小心折好,郑重的揣入怀中。
“不行,”他抬眸说道,“我是个没同情心的人,所以你骂我畜生也好,贱人也罢,我无所谓,都无所谓。”
“你哭我不心疼,你笑我不欢欣,你走我不留念。”少年若无其事道,“你就像呼吸一样无足轻重,我没把你放在心上过,就如太阳到不了波心,所以我不打算把这怜悯匀给你,因为我至今都还等着别人来怜悯。”
遇到这么个油盐不进又死皮赖脸的大幺蛾子,何子鱼只能自认倒霉。他有心在这人心口上戳个大口子好替天行道,无赖手脚还被缚着。
司马峥却突然替他解了绑,他喜从天降,差点以为这人脑子有坑。何子鱼捏了捏手腕就把人一推,急忙跑去抽出墙上的剑,打算捅死这货。
但他在战场上都没能支棱起来,还能指望他在其他地方干成一番壮阔的事业?
此刻他面对这恩断义绝的旧相好,热血退潮,那赶尽杀绝的底气也就跟着退了去。遂偏了下,正对着心口的剑转瞬刺入肩膀,他全程手哆,也就把力气跟着抖掉了,没能刺太进去。
虽然他是个废物,但司马峥的剑可比他争气多了,当即在那肩膀上豁开条可圈可点的大口子,鲜血一涌而下。
何子鱼哆里哆嗦的望着对方。
司马峥面色惨白,朝他虚弱一笑:“这样一来,你会欢喜么?别害怕,我无所谓的,本来也没人稀罕我的死活。”
这话实在是太谦虚了,吴国千千万万的人都盼着这位臭名昭着的龙骧将军去死,怎么会没人稀罕呢?
何子鱼低头捏着手,就听那人奄奄一息道:“只是我死以后,就再也没人能保护你爹娘了。”
他猛睁大眼睛,诚惶诚恐的望着对方:“怎么说?”
明明刺的是这人肩膀,不知为何这厮嘴角竟滚下一行血,他自认没那般隔山打牛的神力,同时也慌了阵脚,真怕对方话没说清楚就死过去了。
司马峥将嘴角的血一擦说道:“吴国有我的人,所以知道士族间私底下的动向,会提前为咱爹摆平一些杀机。”
“若是我死了,就再也没人能替他们消灭一些暗藏的威胁了。”
爹娘亲族都是何子鱼的心病,这厚颜无耻的人说完后,他心口就一下子吊到天上去了,就不敢再盼着这人去死,怕这幺蛾子死后那些吴国的眼线反手就去把爹娘给弄出个好歹。
他担忧完爹娘,又开始担忧吴国,严厉的看了司马峥一眼:“你的手到底有多长?”
司马峥虚弱一咳,含泪望着他,真是我见犹怜,楚楚动人,哪里像个大杀四方的魔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