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一月,方逊带人从梁州撤走,同时魏军开始入驻梁州,浩浩荡荡的吴民拖家带口的往南方逃。何子鱼被关在那坚实可靠的大笼子里,笼子由四匹马运送,左颠右簸。
他能清楚的看到外面,外面也能清楚的看到他,这种待遇通常是为进京问罪的重犯所设,方便以儆效尤。临行时赵雅美其名曰告诉他:“以此远行,可饱览沿途风光,何愁无乐也?”
于是太子殿下善解人意的让马车走在中间,好让别人观瞻他这道风景取乐。
笼中还放着那张柔软的小床和毛毯,这种规格的囚车,就是翻遍史书都找不出来,活似载了个温柔乡走,算是替后世开了个头。此乃太子殿下的盛恩,他不要都不行。
那些个写野史的人闻风赶来,一个个翘首踮足脖子伸到天上,好看看他这个祸水的尊容。何子鱼身着单衣缩坐在床边,抱在膝盖上的手冻得发紫。
司马峥守在马车左侧,眼睁睁看瘟神赵雅拿逗猫棒在这人头上搔了两下,这人有气无力的掀了掀眼皮。
“你怎么愁眉不展的啊?”这瘟神叫唤道,“大魏的虎贲军为你开路,龙骧将军替你护驾,孤伺候你,这是古今绝无仅有的事啊!”
何子鱼面向他:“呸——”
赵雅眉尖微微挑起来,也没恼,似笑非笑道:“孤亲自送你回去,以后你怎么报答孤啊?”
他低下头,就当是听到狗叫了,没理睬。
大队伍走上平原,一条半宽不宽的河懒洋洋从平原上穿过,魏军走西边,难民走东边。河对面的人稀稀疏疏停下,定睛望向这笼中少年。
“你害死人了,怎么还好意思活着回去!”
“我们祖祖辈辈守着这块地,如今因为你,全都背井离乡——”
“咱们没家了,成丧家犬了啊!!”
“你怎么不去死啊!”
他仔细看着,听得认真,不知不觉间那交叉在一起的手指又渗出血。一块石头突然朝他飞来,却砸在司马峥身上,司马峥朝河对岸看去,抬起弓\/弩。
何子鱼连忙扑过来,马车被他扑得一晃。他抓住司马峥的手,涩声道:“你曾说四海皆兄弟,纵然其他都是谎言,这话应该不假。”
“别杀他们……”
他说着抿了抿嘴,眼底的泪光被严霜冻结,松了手,垂眸时脸上像覆了层死灰。
司马峥放下弓\/弩,在吱嘎的车轮子声中低语:“我没打算杀人。”
他只是想恫吓一下,防止他们再拿石头砸人。不知道这话被对方听进去没,他侧目看去时这人一脸惶然,正扒在铁栏间望着对岸。
抱着婴儿的妇人含泪与两人对视一眼,婴儿哇哇大哭,她旁边的男子再次弯腰,妇人抓住他的手摇摇头。
参差不齐的男女老少像被插在对岸的秧苗,沿河摆开,咒骂声如海潮般涌向这边。惊慌的孩童紧贴着哭天喊地的老人,真正的丧家犬在荒原上扑鸡,那没人照管的鸡尖声嘶叫起来,咯咯扑腾到人群里。
梁州被拿去赎他了,这片土地上的吴民流离失所。他连人再笼,俨然是一个莫大的羞辱。
“我们因为你——因为你……”
“全都完了!”
“去死啊你……”
恨毒的咒骂嚷成一片沸鸣,随着渐行渐远的流水往昏不见底的深渊没去。
冷白的太阳淡漠地睨着这动荡的人间。他眼前一片昏黑,赵雅好心的在旁边宽慰他,给他难以缝合的伤口撒了几把盐。
傍晚大军来到梁州主城,笼子被人抬了下去,一路抬进大院,小心轻放的搁置在一间雕梁画栋的屋子里。
赵雅抬头把屋里欣赏片刻,朝司马峥道:“梁州不愧这天府之称,比筠州像样多了。”
晚上司马峥点了一根蜡烛,依然端把椅子守在笼边,他把笼中的人扫一眼,拿刀鞘在铁栏上敲敲。
“你该吃点东西了。”司马峥说道,“不然我亲自喂你?”
“不必,”何子鱼眼睛动了一下,“你为我做的事实在太多,我怕我还不起。”
司马峥嗤笑一声,冷然道:“别自己想着想着就缩脚了,你大可以还回来,我受得起。”
烛火照不亮少年的脸,却见他一身银甲泛着寒光。何子鱼看得眼疼。
司马峥进笼来,连拱带刨将他抱上床榻,掖了掖被子,指节分明的手落在他脖子上。
“我曾想就这样了结你,”少年低缓的声线在他耳边呢喃,“鬼知道我竟然松手了,那你就陪我玩下去,直到我腻烦为止。”
纵使已对这人的狠厉残忍感到麻木,但此刻,何子鱼依然不可遏制的怆了一下,心尖上的痛楚猛不丁涌上喉头。
“你可真是我的福气,”何子鱼咬了咬唇,凄然一笑:“我只听说人死会下地狱,没听说地狱会亲自跑来。你亲力亲为的让我见识了这番壮阔,我终于也如你所愿,成为你炼狱中的亡灵。”
“但愿你这样的人能长久的活下去,在这地狱中荣登极乐。”
司马峥垂眸望着他,良久笑了一下:“若你所愿成真,我必如影随形。”
七日后何子鱼被司马峥带到鸠关,方逊等人立马城前,糟心地看着那同乘一骑的两人。对方在三百步外定住。
司马峥翻身下地,将人一把勾下马背,抬眸朝对面看去。
城前约莫十来号人,方逊和聂昂站在中间。何子鱼攥住袖子,没敢抬头。
“还杵着干嘛?过来!”
“囡——”
聂昂瘦了一大圈,脸色苍白得近乎病态,情绪高亢的朝他张开双臂。
何子鱼心口被揪得生疼,眸光一动,就看到几张何家子弟的面孔。他膝盖一软,司马峥眼疾手快的搂住他。
“司马峥……”何子鱼颤着瞳孔,“你这大恩,我得记一辈子。”
司马峥淡淡道:“我只负责收梁州,其他一概不知,不要把一些没来由的功劳按在我头上。”
说着又宽慰道:“你也别要死不活,那黄昕把瓜州丢了,降了魏国,黄家不也没事么?”
何子鱼将手甩开,司马峥把人拽回来,低头吻上去,锋利的眼神直直扫向对面。他顺理成章的挨了一巴掌,换到往常早跳起来了,如今却只是不咸不淡的勾了勾唇,旋即对这羞愤欲绝的人大笑。
聂昂怒不可遏的朝他咆哮。
“阿舅,”司马峥熟络的喊了一声,笑道,“消气,被打的是我啊。”
“挨千刀的小畜生!”
眼看聂昂就要跑过来,魏军张开弓,与此同时城上吴军也拉开弓弦。
方逊朝聂昂喝道:“等他过来了你再杀过去会死啊!”
何子鱼的颜面早就被司马峥拿去扫地了,以为这人就是当众扒他衣裳,他都无所谓。
但此时对面立着个聂昂、方逊以及几个堂兄,于是他从里到外都狼狈起来,挣开司马峥的桎梏后趔趄几步,拖着发木的腿蹒跚往前,蓦地惨笑一声。眼泪夺眶而出。
他哑然道:“深谢你傲慢无礼的招待,何子鱼颇感荣幸。来日我必为利刃,刺入你虚伪而空洞的心。”
对方厚颜无耻的问道:“那是回礼么?”
“是。”
“那我便扫榻待君子。”
他们就好比两匹并驾而驱的马,载着各自的家国,跑出一半后就背道而驰了。何子鱼有眼无珠,以为相识就是同归,却不料注定殊途,血肉模糊。
他狂奔起来,笨手笨脚被自己绊了一跤,狠狠扑到地上,他没嚎疼——梁州百姓跟何家都因他而遭殃了,他怎么好意思疼?
聂昂慌手慌脚的奔到他身边,刚一伸手,就被突然跪起的少年吓了一跳。
何子鱼含泪长跪于城前,他这些天也痛够了,这下回来,得收拾自己的烂摊子了。
“穆陵何氏不肖子,何子鱼——”哽塞嘶哑的声音挽起一股泣血般锥心刺骨的悲意,寒风呼啸,凄绝凛然,他额头重重叩地:“请效死!”
聂昂手足无措的在他身边团团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扶他:“干嘛磕得这样用力?磕坏了可怎么办啊?!”
何家子弟都上前来,一把将聂昂扯开,聂昂当即暴跳:“做什么,啊?”
眼前鞭影一晃,何子鱼立马就挨了一鞭,两鞭。
聂昂惊吼一声:“何家小子,乃敢!”
他气急败坏的上前夺鞭,何家子弟纷纷按住他,聂家的几个亲随见状上前,双方你推我攘,就这样打上了,一时间鸡飞狗跳。方逊几棍子下去,把两伙人拆开。
执鞭的是大伯家的独子,单名一个序字,二十出头,长得清俊,平常也能掷果盈车,却非要学何浑成天板着张脸。有时用力过度,就显得嫉恶如仇,他不亲切,人家就又把果子捡回去。
何序老气横秋的板着脸,重重的抽了十鞭后冷冷说道:“拿出你的决心来为宗族雪耻,要是做不到,我会代小叔清理门户。”
何子鱼前十六年除了怕生基本没啥可圈可点的举动,平常小打小闹——他也不是大打大闹的料,不说别人,连他自己都猜不到竟会犯下这般祸国殃民的滔天大罪,才十鞭,这真是宽厚至极。
额头再次叩地:“谨遵兄长教诲!”
方逊本打算等人回来后给点王法,何家人却先动了手,那鞭子打得狠厉,跪着受刑的人不仅瘦得下巴溜尖,神情气质也与往常大不相同,既没哭爹喊娘也没指天骂地……他倒不好说什么了。
聂昂把地上的人抱起来,涕泪纵横的跑进城,何子鱼替他擦泪,擦了又擦。聂昂把人带到聂驰的房间,咋咋呼呼的把老人家推醒过来。
没几天功夫,原本精神矍铄的一家之主颓败得风雨飘摇,抱着何子鱼大哭一场。
朝廷又发来诏令,叫聂氏父子回筠州。心肝外孙就在跟前,聂驰药到病除,身体渐渐好转起来,约莫十天的功夫,就又生龙活虎了。
父子俩接了旨,要带何子鱼去。
方逊还没说话,何家子弟先站了出来。
“亲家翁,你们又打算用金砖银瓦给他做窝,琼汁玉液为他下饭不成?”
“他如今背着骂名,还要叫他一辈子废物过活?”
“何家无论老少如今全上战场了,只有小叔在朝廷苦撑着,他老人家跪在老祖宗面前放过话的,要是何子鱼不立战功,就叫大兄杀了他。”
聂昂气急败坏道:“老子替他立!”
何序脸一冷,问何子鱼:“你怎么打算?”
何子鱼低头回道:“我得把梁州拿回来,再不济,也得守住鸠关……”
他阿翁跟舅舅就唏嘘成一片,问了又问,没奈何,只得拜托方逊。
老的说:“辛苦你了。”
小的说:“要是敢让他出个好歹,我必要你好看!”
老小依依不舍,何子鱼将他们送出一里地外,跟方逊同骑而归。回来后方逊扒开他衣领,脖子和锁骨上还有些许余痕,手指一顿,将衣裳扒到心口,一片累累血痂就蹦到人眼前。
良久,方逊粗粗将他衣领合上,神情阴沉的望着他,没则声。
何子鱼理了理褶皱:“几个咬痕罢了,你不也做过么?”
方逊掀起眼皮:“少废话,你该滚去训练了。”
鸠关内有个新兵训练场,大得吓人,这天何子鱼跟何序来到新兵住所。
几十个大棚屋整齐排列开,每个屋子里都挤了一百多号人,何子鱼眼花缭乱的跟着到一个棚屋前,抱着铺盖在门口踟蹰,何序若有所觉的扫他一眼。屋里人声鼎沸,两人进去后就安静下来,他硬着头皮,走得磨蹭。
何序一把抓过他,寒声道:“怕?”
“不、不怕。”
“你是来雪耻的。”何序凛然道,“你可娇贵不起!”
何子鱼眼眶一湿,咬唇点头。他堂兄将铺盖丢到最里面的空位上:“自己铺。”
这些新兵的住宿条件可没金乌镇的后备长官们好,只见一排排木板并列成大通铺,人挤人。
他颤手颤脚的铺出个狗窝。何序没轻没重在他屁股上踹了一下,寒着脸亲自上阵。
“以后可没人帮你了,”他面冷心热的兄长边抖铺盖边说,“明天跟去训练,你别仗着族兄们是教官就偷懒,胆敢有丝毫懈怠,我饶不了你!”
堂兄刀子嘴豆腐心,司马峥豆腐嘴刀子心。
前者嘴巴烦人,后者里外不是人,都被他遇上了。
何序扭头瞪了他一眼,他赶忙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