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协(二)
不得不说，江冬生发起蛮来，还真是个不挠不屈的主！这家伙给我打了电话，居然还找了江崇文跟江玌观，强烈地提了反对意见，坚决不能让江卫华批地基起屋，否则没完！江崇文是打电话还是当的面我没打听，只听江崇文说，他对江冬生的回答是，批地基他不管，也轮不到他管，要反映去找支书找主任，章子在会计那里！江玌观说江冬生是直接到他屋里找的，江玌观的意见跟江崇文一样，章子是在我手上，但盖不盖他却没权利，得问支书主任！江冬生一听江玌观的话就恼了，以为是忽悠他，当即发了牢骚：“你们莫官官相护，当甲卵村干部有吗个了不起？”江玌观是小湾里的，两个挨到的湾，也多少晓得江冬生心狠手辣，是个六亲不认的人，便忍了一口气，仍笑着说：“村干部是当甲卵，洗拐的事。冬生，我不是帮江卫华，能不能批地基，只有支书主任哇了算，我冇一点权利。对了，梁支书是你甲舅舅，你找你舅舅反映，你舅舅不帮你难道还帮江卫华？”
江玌观把梁秋生推出来，江冬生也无话可讲了，至于他是不是真要跟梁秋生反映，已不是江玌观和我能左右的事，依江冬生的性格，应该会找的。反正，要让江冬生把梁秋生掇出来，他要为这事负起责！
只一天时间，事情就发生了变化，变化之大让人吃惊，因为从各个人口中得到的消息是，江冬生好像完全忘了这茬，与之前的态度判若两人，不再上门去劝人不要盖章，也不找村干部反映情况，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呆在屋里看电视。难道是忽然想通了，凭他一己之力是不可能阻止江卫华的？
原来这一切居然与梁秋生有关！这内幕消息是江崇文提供的！据江崇文透露，梁秋生来了趟白鹭湖，而且把江冬生两公婆叫到了圩上，狠狠地数落了一顿，这一切都被江崇文看到了。梁秋生骂江冬生，你有好大的本事，要阻止江卫华起屋？江家湾里就你一个人有本事？你还哇要上告，那就先把我告了！……
江冬生心里纵有不甘，也不敢跟梁秋生吵，毕竟他很多事得靠梁秋生，泥水匠江冬生这些年他没少沾梁秋生的光，村里一些项目几乎指定让他干的。这个分寸江冬生还是有的。梁秋生堂客对舅舅的训斥，那是边笑脸边点头称是，保证不会再出头去阻江卫华了。江冬生虽是个蛮人，却最怕堂客，堂客的话他不敢不听，堂客答应不再针对江卫华，那江冬生就算有人借他十个胆，也绝对不敢违逆堂客的！
看来唯一有动机阻止江卫华的人也选择了沉默。江卫华算是拿住了江冬生的七寸！姜还是老的辣啊，确是个高手！
估摸只要江冬生打了退堂鼓，十二组是再没人敢出头了。不过有言在先，只要不是多半人同意，村里就有理由不盖章，到时他也无话可说。
我还是低估了江卫华的手段，简直让我不敢相信！这主意都能想得出？真正的老油条啊！
两天后的晚上下班回来，江卫华已经坐我屋里等着我了，我没想到他这么有耐性，他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故意说今日赶工，可能要晚点回来，叫他不要等了。然后从老板屋里打了夜伙回来，我特意跟江玌观去他屋里又坐半个小时，等天全黑了才回家，估摸着江卫华早回去了。结果还在等，并且跟我父母谈得起劲，一点都冇得不耐烦的样子。
此时电视里响起了湖南卫视播放天气预报的音乐。
我进屋跟江卫华打了招呼，故意拿烟发给他又故意说：“不好意思，让你老嘎等久了！”
江卫华也不那么客气了，拿起放在棕色文件包，戴上老花镜，从包里面拿出一叠纸递给我说：“主任，这是批地基的申请书，十二组群众都签字了，组长卫任也盖章了！”
“这么快？叭叭老人嘎做事性急！”我故意夸了江卫华一句，然后接过申请书看起来，老实讲，我对江卫华的话是半信半疑的，他怎么可能咯样快就说服群众签名盖章了，我怕他随便弄几个耍得好的人签名盖章，然后忽悠我说全组人都同意。
所以我看得很仔细，想看看是哪些人签字按的手印。乖乖！一数还真有三四十个签名和手印，十组四十多户人家，除去江冬生和外出不在家的外，说明在屋里的户数都同意了！远远超过了三分之二的人数！
我边在看，江卫华却在旁挺炫耀地说：“我组里的人还是给我面子，尤其是老支书开保满，不但自个签了名盖了章，还帮几个崽都签了名盖了章！”我听了心里暗暗叫苦，这老支书快进土的人了，既然是栽花不栽簕，却无意中把我架火上烤啊！
我一看申请报告内容，心里更是吃惊，简直有些不敢相信！江卫华一辈子与法律打交道，公文类的东西自然写得相当规范，他的申请人不是写他一个人的名字，还有他两个堂弟的名字，江卫海和江卫洋清清楚楚地在列！而且江卫海江卫洋的名字还写在前头！换句话说，这份宅基地申请报告是江卫华江卫海江卫洋三个人的！江卫海和江卫洋的户口在湾里，而且一直没离开过湾里，以他俩的名义申请起屋，表面上是抓不住把柄，确实高明！不愧是法律工作者，首先从原始手续上规避了法律风险！
当然，湾里人个个都心知肚明，江卫华耍了个障眼法，瞒瞒上面是可以的，下面的人都一清二楚，他是为三个崽在湾里起屋！其中江卫海是个老单身工，无儿无女，还住在镇敬老院，他有嘛个能力起屋？但大家都是聪明人，没有一个人戳穿他，其实戳穿又有什么用呢？他一口咬定，你能奈何吗？何必得罪人呢？反正又不是占你家的地，损失又不是只你一家的！
我想起来了，江卫华这一招是跟大屋黄家黄律师学的，黄律师废湾里几十亩田土建林园，打的就是他父亲兄弟的名义，报告上没他的名字，人家父子兄弟申请宅基地，村里镇里能不批吗？咯回江卫华也一样，耍起了手段，谁会蠢到去得罪人呢？难怪弄到咯多的人签名！
我不是这么好打马虎眼的，忽悠群众可以，对我不要太过于聪明了。我当即找到了漏洞，我淡淡地说，语气却是挺严厉的：“叭叭老人嘎，你老嘎报告真写得好！是我见到最好的一份申请报告！就是把三个人放在一起批地基不合规范，还冇咯甲先例，应该是一个一个地申请！”
江卫华晓得我故意找茬，刚才的得意劲立马消失不见了，他讪讪地笑了一下说：“哦！本来是打算打三甲报告，但后来考虑还是打一甲报告算了，要不找人签名盖章都要找三回，太麻烦家族了！更主要的是我三兄弟准备起一甲四合院，住一起！”
一听四合院三个字，我吃了一惊！之前只在书上电视里见过，都是北方比如北京才有，南方还没有呢，反正白鹭湖还没看到过。听说起四合院老值钱了，有本事盖四合院不是一般人家！江卫华在江家湾也确实不是一般人家！
当然我也不能揪住不放，问来问地会红脸，人家给的理由也蛮充分。我不是江冬生冇理由更冇动力死磕，只要你不找我盖章，不用我承担可能产生的责任，怎么弄都行！我找茬，无非是不想盖章，只要不找我盖章，你就是起栋皇宫也跟我关系不大！
“四合院？白鹭湖都还冇哪个起四合院，那地基比一段的屋要大些，光中间那甲院子就不小了！”这话本来我想问的，却被好奇的父亲给问了。
“也不蛮大，就几百平方，三个人的地基跟坪吧，不会超标。图纸还冇出来，平方还冇确定。”江卫华回答父亲的话，其实是讲给我听。
“叭叭老人嘎，你申请书写地基批在天平坵？那尽是树怎么起屋？”我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天平坵是十二组与湖边架打界的地方，也在现在梁彦军建学校的下坡口。那原来是湾里的小菜地，后来被荒了，再后来退耕还林全种上了梓槐树，长得很快，差不多封山了。如果要在那起屋，倒是个山青水秀的好地方，但心须要毁好几亩林地。毁林这罪名可不小，上面要追究责任的话，轻则罚钱重则坐牢！江卫华胆子真大！
江卫华显然听出了我话里的话，他轻描淡写地说：“天平坵那都是些杂树，冇一蔸正树，除了梓槐树就是些簕树，都是这两年冇作小菜长成的，不算林地！”
“算不算林地不是我们讲了算的，得林业局哇了算，反正退耕还林补助天平坵是有的，那过去一点是湖边架的，那都是梁支书??包的退耕还林，他最清楚，退耕还林是他手上搞的。最好问一下梁支书，我不敢乱来！”我的想法还是尽可能要把梁秋生拖进来，要得罪人也得支书带头。
“主任！你们意思你不同意？”江卫华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你老人嘎起屋我肯定同意！只是有些事我还不清楚，作为村主任我不敢独自作主，我要问下梁支书！”
江卫华听了我这句话，好像受了刺激，登时来气了：“主任，我喊你主任是尊重你，给你面子，不是怕你要巴结你！你甲村主任有吗个了不起，我还是堂堂的正科！我三个崽哪个不比你官大？你竟然故意推三阻四来为难我！”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了！江卫华情急之下的话同时激起了我的火气，也让我吃了一惊，本在我心目中还有些威望的江卫华居然能哇出如此冇水平的话来！算是看清了他这个人的修养，不夸张地说，比湾里一些老人嘎还不如，亏他说还是正科，见过大小世面的人！
父亲没防到事态会发展到充满火药味，赶紧出来灭火：“卫华哥！你老嘎误会了，我鸣鸣怎么可能会阻止你起屋呢？远跟你无怨，近跟你冇仇！”
江卫华瞥了父亲一眼，仍气鼓鼓地说：“卫枫！江冬生想阻我我还能理解，是之前葛了仇，你屋里阻我我想不通！江鹤鸣！你给句痛快话，究竟给不给我盖章？”
母亲也出来打圆场：“盖！盖！你组里人冇意见，我鸣鸣有嘛个意见？鸣鸣，赶快帮卫华叭叭盖章！”
江卫华一生气就让父母心里害怕了，反而激起了我心中的不爽，我郑重且语速缓缓地说：“卫华叫叭，我只哇两句话，章子不在我这里，在会计那里，即使想盖也盖不成！第二句，不管你认为我是故意刁难还是嘛个，就是章子现在在我这，我也不会盖，我必须问清楚情况，天坪坵那林地是集体的还是私人承包的，万一到时闹意见我有责任的！”
“好好好！江鹤鸣，你硬是不肯盖，算你有种！看我江卫华能不能起成屋！”江卫华已经不可理喻了，完全听不进道理，许是一向跋扈惯了，所有人都要给他面子，而我一个小小的村主任，年纪又轻辈分又小，竟敢违背他的意思，感觉受到了顶撞伤了尊严，便失去理智了。
我心里感觉好笑，是真的有点看不起他了！
江卫华把东西捡进包里，然后扭头就走，招呼也不打，扭头出去了。
父母想挽留也留不住了，追到门口喊着：“卫华哥！你老嘎莫发气！章子不在鸣鸣这，去三星塘找江玌观盖！”
母亲进屋又开始数落父亲：“你要总成鸣鸣在屋里当村干部，这下好了，无缘无故得罪些人！你得罪些人不打紧，鸣鸣日头刚出山，路还长，得罪人了以后吗得了？”
父亲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罕见保持了沉默，没有回母亲的话。
我只我宽慰母亲：“妈妈！你老嘎莫着空急，我又不是不让他起屋，我作为村主任，事情不搞清楚，冒冒失失我同意盖章，我是要担责任！江卫华他生气就生气，他屋里官再大，我这个村主任又不靠他上来的！只要梁秋生同意盖章，责任就不是我一个的！”
“说得也是咯甲理！”母亲叹了声，走进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