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薨逝,属国丧。
真国一月内京城全城宵禁,三月内全国禁止任何民间嫁娶、宴饮娱乐。
灵堂就设在寿康宫。
梅芊月已在灵前守了两天两夜,几乎没合眼。
两个多月以来,虽然皇帝将她软禁在寿康宫,但太后并未亏待她。因为她是梅雪儿的妹妹,太后反而对她照顾有加。
所以,这两个月少了很多纷争,日子平淡却安稳。
就是想他,而不得见。
再见已是丧事当天。
真国无太子,崔宏孝是唯一的亲王,身着孝服行跪拜礼时,位于众皇子之首。
两人只是眼神交流,并无多话。
崔启墨是实打实伤心,跪在灵前时,眼圈都红了。
张院判说,太后是因为年迈多病,加之郁结于心,一口气没提上来,便走了,走得很安详,没受任何痛苦折磨。
可崔启墨不太相信,昨天来寿康宫探望时,太后还好好的,还与他说平津的嫁妆一定要给得足足的,去了西陵才不会让人轻视。
怎么今日突然就郁结于心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洌:“昨日早上朕离开后,还有何人来过?”
匡嬷嬷不敢欺瞒,“回皇上,淑妃娘娘和贤妃娘上午携平津公主来坐了一小会。午后,太后娘娘睡了一小会。傍晚时分,靖王来看了看,离开时正好颀王也来了。但太后精神不太好,两人都没与太后说太多话,坐了一小会便离开了。”
崔启墨皱皱眉,“这么多人?”
匡嬷嬷:“这些日子,各宫娘娘和王爷公主们,时常都会来陪太后解闷的。”
崔启墨:“孝亲王妃呢?”
匡嬷嬷:“这些日子,孝亲王妃一直待在自己的院子,始终未曾出来。对了,昨日孝亲王本也想入宫探视太后,可太后碍于孝亲王妃也在这里,怕出什么乱子给皇上添乱,便没允。”
见问不出什么,崔启墨只得作罢。
他神情有些木讷地离开,漫无目的地在宫中走着,突然就停了下来。
他抬头,却发现自己站在安隅苑大门前。
他长叹一声,抬步走了进去。
安隅苑的下人,早已再次全部换过,甚至有禁军把守。
自再次中毒之后,八皇子就一直昏迷不醒,脉搏时有时无,太医束手无策。
果真如梅雪儿所说,解毒期间若再中毒,之前的毒性会数倍加剧发作。
崔启墨仰天,闭上眼,心里极度酸楚。
“去,再多派些人,继续找寻梅雪儿下落!”他咬着牙道,“若她能救回朕的儿子,所有一切,朕可既往不咎。”
“是!”李公公赶紧转身去吩咐暗卫。
八皇子一直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就像一个活死人。
是谁要反复置八皇子于死地?
这样一个孩子,到底碍着谁的眼、挡了谁的路?
这也是崔启墨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他早已在心中反复将自己每个儿子、后宫每位妃嫔都琢磨了一次又一次,却始终找不到头绪。
太后和八皇子,是他亲情最后的寄托,可如今一个走了,一个要死不活躺在这里。
崔启墨不禁悲从中来。
是朕错了吗?
他坐在床沿,握着八皇子冰凉且僵硬的小手,一滴老泪落下。
他再次自言自语细数自己儿子们——
老大,你是太子,却荒淫不堪大用,最后还起兵造反,难道你不该死吗?
老二,你从小就特别聪明,朕本是看好你的,可你母妃如此心急甚至不惜加害皇子,罪不容赦。朕为了你身上不留污名,隐瞒了一切,但不曾想腿伤竟伴你终身,按大真律令便不得继承皇位。朕本想让你富贵一生,可万万没想到,你表面云淡风轻,实则野心勃勃。太子死后,你若堂堂正正去争,朕甚至可以罔顾祖宗身体残缺者不得封为储君的律法,让你入住东宫。可你竟一早就背着朕在外面组建了如此庞大的江湖势力。呵呵,夜尊主……老二,你是准备效仿废太子想造反吗。是你先负朕,而非朕负你。难道你不该死吗?
老三……唉,你曾是朕倾注父爱最多的儿子,你母妃,也是后宫中唯一走进了朕内心的女人。可没想到朕一腔真情,却被你母妃那股践踏羞辱。她带给朕的耻辱,换作任何男人都无法忍受。朕知道你因为你母妃和先帝恨朕,可朕更是恨不得你去死。难道你不该死吗?
老四,你表面憨厚,却是最懂生存之道、最懂如何逍遥快活的。只是,你虽有些小聪明,却无心权力,不是当太子的料。其实,就这样当一辈子闲散富贵的王爷,没事摆弄些花花草草,挺好的。
老五,你是个有本事的,却不像朕其他儿子那般圆滑,总是直来直去,喜怒好恶全写在脸上,可身处皇权中央,这些便是你最致命的缺点,所以京城不适合你。你自小便拜在董大学士门下,自然与老三交好。所以,朕不得不找借口让你迁往封地滇州,无诏不得入京。因为,朕不希望你留在京中,成为老三的助力。
老六,怎么说你呢?其实在所有儿子中,你是最得朕心的,你有勇有谋,是真国的战神,你秉性善良却不迂腐,该仁则仁,该狠则狠。奈何苍天弄人,你身上流着昌国皇室的血。你告诉朕,朕如何放心将真国交到你手中?
老八,你是朕最小的儿子,朕最是对你不住,忽略你那么多年,久到朕都忘记自己还有你这个儿子,也让你受了那么多苦。可偏偏是你,让朕突然发现,朕是被儿子需要的。你的那些皇兄,要么觊觎朕的皇位恨不得弑父夺权,要么根本没将朕放在眼里,只有你,将朕当成一个父亲。你还小,或许不会明白,一辈子身处高位,突然发现平凡人的天伦之乐,竟然也成为奢侈……朕知道你因为生母心里是有怨言的,可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等你长大了,朕再慢慢告诉你。其实,那段时间,朕是起了心思要赐死你娘的,没想到你突然出现在朕眼前。那天在梅林,朕瞧见你被奴才欺负的模样,突然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捶了一下,疼。
……
崔启墨长叹一声,目光移向床榻上那个小小的身子,定定地看了许久,直到天色已暗,才起身离开。
就在他转身离开,掩上房门那一刹,一滴泪,无声地从八皇子眼角滑落。
次日,崔启墨又去了安隅苑,依然坐在床边,看了八皇子许久。
就在他起身准备离去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模糊不清的呓语。
他蓦地回头,见八皇子眉头紧蹙,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太医,快传太医!”他欣喜地冲到门口大声喊。
说完扭头就回到屋里,“儿啊,你醒了?”
可八皇子像是在梦魇中,表情极度痛苦。
崔启墨低下头,将耳朵凑在八皇子唇边。
他终于听清他在说什么了——
“爹……娘……娘……”
崔启墨像是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如波涛翻滚。
张院判赶来,赶紧替八皇子把了脉:“回皇上,八皇子已有苏醒的迹象。看来梅大小姐之前抑制毒发的方子,依然有些效果。只是到底能将毒祛除几分,臣实在没有把握。”
这已经是这些日子最好的消息了。
崔启墨挥手让太医赶紧去拿药,随后看向李公公,长叹一声道:“传朕口谕,即日起,林才人迁回安隅苑,责令其好好照顾八皇子……”
李公公:啥?……
宫中的法事做了整整七日,接下来,太后遗体将迁往皇陵,与先帝合葬。
这七日,上至皇帝、下至朝臣、宫人,都几乎没睡个囫囵觉,处于极度疲劳状态。
崔宏颀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太后葬礼结束,崔启墨携皇宫女眷和朝臣离开皇陵返回皇城,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得不甚齐整。
大家连日来着实折腾得够呛。
御驾有两辆马车,一模一样,一前一后。
通过一个山谷时,随着突如其来的阵阵破空之声,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两驾龙辇上均已插满密密麻麻的箭矢。
“护驾——”
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父皇!”跟在龙撵后的崔宏颀正欲打马上前查看。
一个清晰的声音却传入耳中:“老二!”
是崔启墨的声音,声音是从他身后一架两骑马车里传出的。
崔宏颀:我明明见他上了龙辇,却为何在后面?
他抓住缰绳的手愈发用力,白皙的手背上,青筋绽露。
回头,却是一脸的急切与担忧,“父皇,您没事就好!”
“老二。”马车里继续有声音传出:“你腿脚不便,上车来吧,朕会护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