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悄悄注意着霓风涯的动静,等他走近了便屏息敛气静扮美人。
霓风涯一身浅灰睡衣走入殿中,身上披一件同色外衣,长发散着有些慵懒,但目光却分外精神。他负手在床边坐下,凝视一会儿屏风忽然后说道:
“你是活的,对吗?”
屏风一动不动。
“我发觉了屏风与之前的不同,猜想上面的画像已不仅仅是画像。我不知你附身其上有何目的,但这些日来日日观察,也没发觉你有何不轨之心。”
屏风还是未动。
霓风涯轻叹一声,起身走到屏风正前方,手指触着美人手中的花鸟团扇道:
“我无心打听你从何而来,但每日装扮成一个死物也是费力,你既不是对蓬莱不利,我便不计较你私闯浮云殿之罪。今日我与你说开,你就此离去,往后莫再私闯仙派了。”
霓风涯以为,附身屏风之上的是一个无处可去的游魂。
花千骨听完他一番话,惊讶有之,纠结有之。
原以为他之前什么都不说是因为没找到证据,想不到只是为了不动声色观察她,但她此来蓬莱就是为了躲人,若当真挥挥衣袖走了,又该躲哪去?若她继续装死不予理会,这个蓬莱掌门会不会三令五申对她动手?
蓬莱临海,她失控前好歹能硬撑着跑去海上抓着无数鱼虾泄泄火,若离了这里,遭殃的可就是人了。
之前已杀了好些人,难道还要再造杀戮吗?
那不是她想看到的。
金光闪过,屏风忽然极速旋转起来,霓风涯被气浪震退几步,再站稳时脖间已横了一把展开的折扇。
重华神鞭过于特殊,花千骨思来想去将它变作了红玉为骨,金纹为饰的折扇,精致华美的外形恰适合女子使用。
面前的人身形高挑,着一身华美大气的金红露肩宫装,泼墨长发盘作双环望仙髻样式,上配凰形金钗和步摇,耳上和颈间也都戴有配套的金镶玉首饰,哪怕面上覆着红色轻纱,也依旧美得让人心神荡漾。
霓风涯恍惚了一瞬,直至女子温和清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才猛的回神。
“既然已被发现,我便也懒得再装了。霓掌门无须担心,我只是想在贵府借住小段日子而已,时候到了便自行离开。至于私闯蓬莱之事,我可以当面说声‘抱歉’。”
霓风涯蹙了蹙眉,视线下移到折扇上,一眼看出此物的不同凡响。他猜到有人附身于屏风上,却没想到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女子能轻而易举逼近他的命脉,足见修为不低。
既然有能力有魄力,为何要潜入蓬莱,还装作画中人?
花千骨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手腕一转收回折扇。
“蓬莱于我而言无甚吸引力,进来这实属巧合,你日日来偏殿中待着,我若不一装到底岂不早早暴露了?”
这倒是。
霓风涯摸了摸脖子,感觉仍有股凉风吹啊吹。
花千骨保持着画中人形象,威胁他听她把话讲完后便不再有别的动作,霓风涯思虑一会儿,看着她优雅端庄的背影道:
“阁下不请自来,如今又不愿离去,那便先待着吧。只要不对我派意图不轨,我霓风涯便当做无事发生。”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会将她的存在再透露给第三个人。
花千骨也懂见好就收的道理,若非她修为摆在这,估计早被人打出去了。蓬莱史上,霓千丈和霓漫天两代掌门皆落得凄凉下场,没想到行至这代反而出来个拎得清是非的。
倒是好事。
花千骨点头答应下来,刚想褪去这身繁复的装扮,殿外忽而结界轻动,霓风涯皱了皱眉快步出殿。
小半会儿后不见人回来,花千骨有些不安。
提着裙摆快步走到窗边查看,却除了满院月色外再无其他。
人呢?
不安愈甚,她径直出殿,等走到院子中间才忽闻一股极淡的血腥味。
寻常人闻不见,但她最近时常见血,实在不能再熟悉了。
循着血味快步追去,却弯弯绕绕走了好些亭台楼阁,花千骨方才拐过一个弯,面前忽然冲出一个似虎非虎,似人非人的东西。
它有着人一样健硕的身体,却偏长了老虎一样锐利的双眼,尖长的牙齿还有圆圆的耳朵,往后看还能见到一根粗长的白毛尾巴。
花千骨始料未及,等意识到面前的怪物全身赤裸时忙红着脸闭眼。
怎么会……怎会是个男的?!
要命,要长针眼了……
那怪物也没想到会遇见花千骨,当下瞪圆了一双竖瞳,挥舞着尖长的指甲就要扑来。
过去那些年做康复训练时,花千骨没少体会伸手不见五指的痛,故而锻炼出了一副极佳的听力,此时闭着眼便能行云流水地躲避怪物的攻击。
霓风涯明明出了殿,却莫名其妙没了踪影,难道是与这怪物有关?
花千骨定了定神,手掌一翻拿出重华扇,也没见她怎么使力,周围忽然风起,折扇打开的瞬间炽热火焰猛扑而出,火龙一样将怪物撞出了几丈远。
脸上身上的白毛被烧焦,从墙上落地时还能听见骨头接连断裂的声音,花千骨刚欲一扇结果了它,后方忽然传来熟悉的人声。
“阁下且慢!”
霓风涯嘴角带血,身上的衣服也被多处抓破,他踉跄跑到怪物面前将人护住,澄明的双眼看着花千骨道:
“他并非什么怪物,多年来一直被我关在浮云殿不曾做过大恶,还望阁下手下留情,放他一马。”
花千骨不知何时背过了身去,听他这么说也没了继续动手的意思,她看着天光渐起的远方,眼前不自觉浮现起那人的脸。
“蓬莱的事我一个外人不好插手,霓掌门自行处理吧。”话落,径直离去。
霓风涯不确定面前人会不会答应,但他也确实打不过对方,心里百转千回,正绞着脑汁想脱身的法子,没想到花千骨就这样收手了。
他无声松一口气,转身看向仍在痛苦嘶吼的怪物时眼眶渐渐红了,颤着手从墟鼎里拿出寒铁链,像过往无数次那样将人捆住,随后带着他返回地宫。
弟弟不怕,哥哥保护你……
花千骨缓步往回走,正在这时天上的月亮忽而伴着天光共存,远远望去竟一点点变得残缺和虚幻,她只投去一眼便不再多看,可下一秒脚步忽然一顿。
目力所及的远方,一道璀璨银光飞速而来,暗沉天色下如一道极光掠过苍茫天穹,震撼中又带点浩渺。
她去!想曹操曹操到吗?
花千骨紫眸一瞪,一个瞬移秒回偏殿,刚欲拿出不归砚挪窝,忽而灵光一转收了起来。
*
白子画携一身冷气飞临浮云殿,结界之于他等同无物,落地瞬间便展开神识将整座宫殿覆盖,他打量一眼面前清雅大气的宫殿,长袖一拂步入其中。
前些日东方彧卿送来一物给他,说可以凭此追踪小骨的踪迹,他毫不犹豫收了,一路向北竟进了蓬莱岛的地界。
此前他每每找人总是碰壁,特别是近半月已彻底失了小骨的线索。原以为她又躲去了哪个暗室地宫,却想不到是来了这。
反其道而行之……小丫头智商见长。
想到心心念念的那人就在宫殿里,白子画不禁有些紧张恼怒。紧张的是一月多未见,思念愈深,恼怒的是她半点招呼不打离他而去,还想尽办法躲他避他。
早知如此,当初该把不归砚换成伏羲琴的,好歹不用追着人满世界跑。
白子画微观全殿,连角落里的仓库都未放过,却半点未觉花千骨的气息,眼中所见皆是桌椅类的死物。刚想把神识范围扩大,忽觉陌生气息在靠近,他眼眸微动,瞬间消失在廊下。
霓风涯一脸疲倦回来寝殿,洗漱完换身常服后本欲再去偏殿看看,但想了想终是去了书房。白子画在他走后现身,目光落在殿门上,最后推门而入。
时间尚早,天色算不上多明亮,殿内几多昏暗,只雕花窗户透着点点晨光。放眼望去除了桌椅和寻常摆设外再无其他,白子画环顾一圈,提步往内室去。
撩开珠帘,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久无人居住的卧室,拔步大床静静搁在墙角处,白色床帘被金钩勾着,露出未放床单被套的内里。一扇制作考究的美人屏风,一个四四方方的红木衣架,外加两个小桌和一个衣柜,便是摆设的全部。
白子画走到床前站定,呼吸间闻到了熟悉的幽香。
小骨在这待过。
意识到这点,他对这间明显空置的屋子便多了几分亲切。怀中的玉佩仍透着温热,说明他要找的人尚未离开这片地界。
殿内也好,殿外也罢,他虽无法直接定位她的位置,但栓天链早在来的时候就放出了,就算她想跑也跑不远。
小徒弟有胆子丢下他,却没胆子露面……
想着想着,白子画被气笑了。
红日西沉,弯月如钩,殿门始终没再开过,枯坐了一整天的白子画低眸看向手中的项链,想不明白从前事事依赖他的小徒弟如今为何宁可抛下他也不愿将困难说与他听。
他们只差个婚礼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既然如此,她在顾虑什么?
害怕他见她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又拔剑杀她吗?
可他明明一直在为她善后……
思绪止不住的纷乱,正在这时殿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白子画立时抬头,眼中的期待还未亮起便倏然熄灭。
不是她。
霓风涯忙了一天,刚落地便径直来了偏殿,本以为进去后能看见一个女子静坐桌边喝茶的画面,亦或者她又扮作了画上美人。可等烛火亮起,殿内分明静的落针可闻,他遥遥看去,屏风上依旧有美人掩面荡着秋千,但角度已全然不一样了。
记忆中那只含羞露怯的眼再次出现了。
所以,她是走了吗?
心里没来由泛起一股失落,他垂眸默了一会儿,缓缓低叹:“罢了,相逢便是缘,走了……便走了吧。”
烛火熄灭,殿门关闭,月光洒在地面上,平添一股忧愁。
白子画自然听见了那句惆怅话语,眉头顿时一蹙。
所以,小骨已经走了?
可玉佩明明还温着。
他看向不远处的美人屏风,只一眼便移开视线。
堂堂正派掌门,竟放这么一个欲语含羞的美人图画在屋里……
等不到人的失望和苦涩袭上心头,白子画脸色冷得跟冰封一样,衣袖一拂便往外走。
不回来是吧?
栓天链锁着,他就不信她还能跑出蓬莱去!
屋内再无人气,屏风亮了一瞬,花千骨一身宫装踉踉跄跄跌落在地,下颌的汗珠滴答落在地上,呼吸都是乱的。
躲之前忘了消去床上的气息,她没想到师父会生出守株待兔的想法,就这样在屏风里忍了一整天。这会儿已是夜晚,那股力量又要按捺不住了,可外面就是他,她怎能贸贸然现身?
不,她必须忍住,必须……无论如何,不能失控……
花千骨堪堪扶着屏风站起,颤着手将不归砚取出,仙力顷刻灌入。
同一时间,刚走下大殿的白子画似有所觉,一阵风过,原地已不见他身影。
殿门被大力撞开,屋内金光刚消,白子画只来得及看见一个瘫靠在地的红衣人影,一声“小骨”方才出口,佳人已是不见。
声音惊动了隔壁的霓风涯,他急急忙忙赶来,却除了大开的殿门外再不见其他。
*
白子画鲜少有真的动怒的时候,但这次的怒火来得又快又急,他几乎是用了此生最快的速度追着天边那抹金光,必要时连缩地成寸的术法都用上了,却依旧赶不上。
突然后悔没收个飞行灵兽来用。
花千骨逃命一样地逃,白子画却穷追不舍,一金一银两道流光先后划过万里高空,较真一样你追我赶,方才拉开一点距离便又被急速追上。
花千骨几乎快疯了。
前所未有的狂躁感让她想停下来将后面那人狠狠打落,可残存的理智却又告诉她不可以。她不是没听到白子画明显怒了的呼喊,也不是想存心弃他躲他,可现实却容不得她停留。
反手一道金光挥出欲阻他,却被对方一个侧身轻飘飘躲过,花千骨气的咬牙却又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