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那个山谷,那片梅林,但景色变了,气息变了。
脚下的感觉有些特别,白子画低头一看正是一地散落的梅花,堆堆叠叠铺满地面,红得灼目,美得耀眼。
呼吸间梅香幽幽,浓郁的灵力丝丝缕缕渗进皮肤,周转于脉络骨血之间,霎时让人灵台一清,身体放松。
梅树高大,花叶繁盛,每一棵都各有姿态,一枝一桠展尽冷梅风采,两人穿行其中,心底俱是震撼难言。
花千骨挥挥手加强结界,而后缓缓往里走去,欣赏景色的同时暗自琢磨待会儿该怎么说。
梅林深处有一方宽达数里的大湖,水清湖静,远远望去好像一面镜子平放于天地间,镜中雪色莲花竞相绽放,风吹莲动,波光粼粼。
湖的中央有一方平地,勾栏围其外,纯白殿宇静静伫立,高三层,宽数丈,殿身用白桦搭建,金漆描其上,华美异常,大气无比。无数的翠绿藤蔓从墙角一寸寸爬上,依附着宫殿栉风沐雨,昼触日光夜洒月华,密密麻麻的各色小花点缀其中,生机勃勃。
花千骨远远看一眼,庆幸当初设了结界,否则定看不见这等美景。
白子画纵观这一方天地,眼中也是惊艳,毫无疑问是身边人开辟的。
确是一处仙境。
花千骨转头看他,眼中星芒洒落,熠熠生辉,俏皮中带点无辜。
“以前心思一动建了这处,许多年没来了,应该还能住人,要是落了灰.......就劳烦师父大人跟我一起收拾啦!”
那宫殿用的是白桦木建造,不比长留的殿宇经得起劈打,外面看着还好,就是不知里面怎样,若当真乱了落灰了,她就使个清洁术打理打理。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可是她两世以来第一处房产哎~
虽然行医期间没少得天家贵族的好处,但那些钱财房契大都散在各处,她实在没心思跑去查看收拾,唯有这一处是她倾注了心血打造的。
树是亲栽,地是亲拓,房是亲建,就连湖里的莲花都是她专门拿的皇家睡莲的种,如今看来观赏性果然高。
嘿嘿,她也是有房子的人喔~再不用粘着白衣仙人求收留了。
每每想起前世那个啃云的自己,她那个泪目啊.......
小徒弟似乎有些得意,白子画斜瞥她一眼,心下好笑。
两人走过湖岸之间长长的栈道,花千骨随手摘了几朵莲花打算待会儿插在屋里,到了殿门口,白子画仰首一看,轻念出了殿名:
归然山下。
没用“殿”,没用“居”,没用“阁”,没用“楼”,只是简简单单的四字短语,却道尽了殿主人饱经沧桑的心。
——纷乱退去,我心归然,幽幽南山,此生当寄。
.......
眼看身边人一脸复杂地看来,花千骨深吸一口气忽的咧嘴一笑,哒哒哒跑到门口将殿门推开,着急忙慌拉扯着白子画一道进门。
“都到家门口了,牌匾有什么好看啊?赶紧收拾收拾,找个凳子喝口水才是正事!”
再让身边人看下去,她怕又牵扯出陈年旧事,到时伤心的伤心痛的痛,何必呢?
把握当下才是真理!
家门口。家......白子画看她一眼,眸光微晃。
是了,有她的地方就是家,有些东西覆满疤痕,一撕开便是鲜血淋漓,既然她不想听,他便也装作不懂。
归然屋中归来人,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他们都还在不是吗?
“归”“家”二字,极好.......
殿外华美,殿内温馨,八十多年过去,一桌一木都还保持着殿主人走时的模样,花千骨一阵风般将三层楼逛了个遍,随后开开心心跑下来。
“还好还好!都还没落灰,咱们可以直接入住!”
“师父想沐浴吗?后殿有个温泉池,水还是热的,泡起澡来特舒服!”
花千骨一回家就跟出笼之鸟一样开心的不行,平时的优雅矜持全抛了个干净,这会儿俨然像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叽叽喳喳,一会儿思考温泉洒什么花瓣,一会儿嘀咕泡什么好茶,再一会儿抬头看上面的房间,纠结晚上到底住哪个。
当年宫殿落成没多久她就外出当游医了,除了她自己的卧室外就只有书房、药房和乐房是收拾好了的,其他房间都还只有零零散散几个桌椅,好点的摆着屏风花瓶,但床上空空落落,连床单都没个影。
师父肯定不会选房间单住,可她的卧室完全是女儿家的样啊,实在不符合神仙师父的风格,难不成,得重新布置个两人的寝殿?
花千骨犹在抱臂深思,白子画却脚步一动闲逛了起来,他从一层走到三层,目光所过之处尽是殿主人曾经生活过的痕迹。
殿内空间极大,一桌一椅虽不算贵重,但做工精巧,触感舒适,一层中央有一圆形莲花池,池水连通山湖,所生莲花是血色红莲。
莲池之后悬浮着三级长梯,拾阶而上可达二层的书房,乐房及其他房间;三层是花千骨住的地方,四四方方的卧房温馨又不失雅致,屋内摆有花鸟屏风,白桦画案,竹木的风铃随风轻摇,手指一碰便传出悦耳轻响。
对床方向是一个半月形雕花大窗,窗门高过一人,窗外轻纱幔帐,半圆平台上软塌轻置,围栏放着一个支起的画架,上面还有一幅尚未完成的画。
是夕阳西下,大雁群飞之景。
手指拂过上面只画半身的大雁,白子画抬头一望,远处正对群山,连绵成片的红梅被风一吹,轻晃成海,红日西沉,暮色蔼蔼,壮阔中带点凄凉。
花千骨进屋的时候窗叶大开,粉白纱帐水波一样起起落落,风铃作响,香炉被人点燃,满屋都是宁神怡人的沉香。
她屏住呼吸向平台走去,一步一步似走在自己的心上,小心翼翼又倍感踏实。
窗外,白衣仙人提袖作画,面容沉静,午后的霞光打在他身上平添几分朦胧,身影都虚幻了几分。
花千骨倚窗而站,静静凝视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心中空寂了许久的一处渐渐被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填满,竟是八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满足。
若这是场梦,她大抵会永睡不醒吧?
昔年小丫头初入仙界,瑶池盛会从天而降,砰一声砸在仙人桌上乱了酒盏,却殊不知牵绊从此开始。
万丈高空上,她不怕死的吞云,仰着一张花猫般的脸无辜甜笑,心下却羞得要命。后来的后来,小丫头成了仙人的小徒弟,六界唏嘘。
五载朝夕相处,同桌而食,同住一个屋檐,同在一个天地呼吸,分不清谁先陷落,道不明心思几何,只道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神祗坠落人间,道心染了红尘,眼中入了他人影,还能做冷心冷情的苍生之盾吗?
花千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前生坎坷,今生伤病,一颗心至今千疮百孔,纵然治愈不易,但他们有的是时间不是吗?情情爱爱,男女天性,人间话本子上不常写一句话吗?
既相爱,请深爱。
她和他大概就是了。
最后一笔落下,画作终成,白子画收笔细看一会儿,满意点头。
白子画看画,花千骨看他,见他作画完毕,她勾唇一笑起身走来,手自然而然搭上他的,低头一看不正是她多年前那副?
原本她只画了群山落日,唯一一只大雁尚未画完就被东方彧卿的纸鹤约了出去,后来立志行医,多年不曾回来过,这幅画便不知不觉被她忘了。
这会儿经过白子画的补充,画上大雁群飞,红云散漫,天阔山高,意境瞬间提升了不止一点点。花千骨仔仔细细看上一遍,半点没感到日暮西陲、光明远去的凄凉,倒是心生岁月静好,万事万物自然生自然去的平淡安稳之感。
同一处景让不同人来画,意境真真各有千秋。
白子画抚了抚怀中人的发丝,低声道:
“原画墨迹已干,纸张也有些硬化,看着意境不足,我就加了些彩色上去,倒是融合的很好。”
花千骨点头,在想要不要给手里的画题几行字。
“这幅画画了有八十年了,我走时又没施术法加以保护,纸张硬化什么的很正常,亏得你画工精湛,否则还救不回来它。”
八十年?
小骨复生不逾百年,这么说,这幅画是她刚复生那会儿画的了?难怪......
白子画忽然有些庆幸。
花千骨正愁怎么开那个话头,这会儿白子画画了这画,她又自己说了画的年龄,正好借机把事情扯过去。
她招来软塌与白子画一道坐下,脑袋靠在他的肩上,目光投向远处的群山,眼眸一点点变得深邃悠远。
白子画猜到了她要说什么,于是静默着听。
“当年我和异朽阁签订契约,放弃轮回,用神之身换取东方摆脱宿命的机会,后来契约应验,东方却再次选择了做异朽阁主。”
“我的复生是他一手促成,前后历时四百载,用了半颗心作为代价,之前他带你去的房间,就是我沉睡和复生的地方。”
白子画膝上的手骤然握紧。
四百年……小骨竟是在异朽阁复生的,策划实施之人还是那城府颇深的东方彧卿!
本以为上次的人情已经偿还,可如今看来,却是妄想。
想起东方彧卿,花千骨心里歉疚万分,她眨了眨酸涩的眸,倚着他继续讲述:
“东方听从地母所说,采了冥界彼岸花连通生死,又拿我的血结合忘川的万载阴气凝出通灵血珠,而后在秘室的莲池中重塑身躯,招魂聚魄,这期间漫长无比,他活了四世,死了四次,直至第五世才等到我苏醒。”
“苏醒之初我神思混沌,不良于行,连吹个风都会发烧生病,一不小心就会半只脚踏入鬼门关。东方想尽办法为我疗养,带着我做复健,稳神魂,费了好些力才恢复至正常人水平。”
“后来,我化名尔卿游走人间,百年来足迹遍布大陆,受惠之人数不胜数,他们得到我的帮助,心生感恩,自发建庙立碑,我则利用他们的祈愿之力进行修炼,强身健体,逐步恢复成前世状态。”
“自古以来,魂飞魄散之人不得再归,灰飞烟灭之人不可有来世,东方逆天而为将我救回,难逃天罚。”
“前世他因我惨死,付出的失去的难以计量,今生再任异朽阁主,一世总能活到百岁。我不想再欠他,因此入了白塔,又和异朽阁做了个交易。”
白子画指节已经捏的发白,他艰难开口道:“你把天罚换给了自己?”
她说过,东方彧卿失了半颗心,若是天罚降下,他凡人之躯所该承受的绝不止失心。
花千骨笑了笑,无奈点头,
“不错。他瞒着我以挖心为代价换回神之身,我瞒着他过渡天罚,谁也不差谁了不是吗?好在交易得早,他只去了半颗心,否则我前世的努力又该白费。”
下巴忽然被抓住,白子画气的额头青筋暴起,却又不忍真的伤害她,最后只能咬牙切齿地低吼:
“你到底知不知道天罚意味着什么?!”
修仙之人最忌天罚,光是渡劫之时的劫雷就能将人劈成灰,更遑论上天故意降下的惩罚!
他原以为她出现这一系列事只是因为复生该有的代价,却没想到她竟又在原有惩罚上主动招来了天罚!
复生本就不易,她为何就不知爱惜自己,珍惜今生的这条命?!!!
是真想再死给他看一次吗?
她把他置于何地……
熟悉的钝痛袭满全身,却是面前人亲手刮的刀子。
下巴被捏的发疼,比下巴更疼的是心,花千骨强忍泪意,颤着音解释。
“东方遭的罪够多了,我身负神之身轻易不会死,况且”
她看着面前气的面色发白,血丝入眼的白子画,胸中忍不住升起一股委屈感。
“今生没遇到你之前,我本就是个孤家寡人,死亡于我而言不过两个轻飘飘的字,糖宝也好东方也好,他们都是活生生存在的,都有安稳一生的底气。”
“我接得住天罚,自然不惧它带来的后果,生也好死也罢,有何区别?”
她承认,对于白子画她还是有些怨的,怨他不辨是非,不明真相,怨他口是心非,固执死板,更怨他自以为是,选了天下弃了她!
当年她所求不过他一句实话,可他宁死不愿说出,这如何不是另一种执念?
断念断念,两代主人,一师一徒,却没有一个人能真的断了念想,若非世人欺她谤她毁她,而他又始终固执己见,她何至于走到那一步?!
哪怕一句痛骂一句苛责也好,起码让她有理由有勇气早些放手,早些离去。可就连这些,他都不愿给。
他总说回头是岸,可她怎么回头?哪里是岸?!
没有,根本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