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君寿梦,他对外界几乎什么都不了解就敢称王。这样的人归纳起来就是无知无畏。
对于一个无知无畏的人,他会做什么很难进行猜测。
只不过,面对无知无畏的那种人,往他的行为会非常大胆去猜,总归是大差不离的。
联军来到“湛板”这个区域,无视了城头楚人的围观,晋人开始修筑会盟台。
“这个‘湛板’是哪个家族的封地?”楼令是真的不知道。
中行偃答道:“是成氏的封地。”
成氏啊?那不就是斗氏嘛。
曾经的斗氏无比强大,后面被设计得分裂,斗氏因为反叛遭受重创,成氏并未受到牵连。
目前的成氏在楚国算不上顶尖大家族,他们甚至显得有些胆小怕事。可能是因为这一点,联军新的会盟地点才会选择在“湛板”附近吧。
在决定下来之前,楼令对“湛板”的了解比较有限,很难提出什么意见。
等了解到“湛板”的位置以及地形,一下子让楼令认定不是个什么好地方。
只不过,木已成舟之下,楼令清楚且知道,自己要是提议更改会盟地点,其他人可能答应并执行,一个个内心里则会埋怨没事找事。
“已经派人去‘郢’拜谒楚君,只等楚国庙堂做出回应了。”中行偃认为逼迫到这一种份上,楚国怎么都该当面回应。
楼令说道:“一路过来,没有楚军前来拦截,亦没有楚人私自拦截,情况显得很是不对劲。”
晋军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入楚国境内,之前入境遭遇到楚人很激烈的反抗,好多楚人甚至自发性地展开对晋军的袭扰。
这一次入境,没有楚军拦截本身就不对劲,以往那些悍不畏死的楚人到哪去了?
“是比较不对劲。”中行偃觉得总不至于是敢打敢拼的楚人都病死了吧。
楼令内心里有所猜测,可能是楚国先君薨逝和新君继位,给楚国带来了新的变化。
最大的变化就是,楚君招继位后想要对晋国求和。
要知道楚共王在位期间,哪怕是一再遭遇惨败,楚国每一次惨败没有多久,很快恢复对外的强硬。
根据楚国出现的新变化,分明就是可以历经失败,无法接受首脑的软弱。
“如果楚国出兵来战?这一代的楚国庙堂,无法对我们产生实际威胁了。”楼令说道。
中行偃一开始不是那么明白,想了好一会才搞清楚。
做人要能伸能屈。
一个国家更不能光是头铁。
在国家的层次上,打不过认怂没有什么丢脸的地方,忍辱负重进行发展便是。等积累了足够的实力再洗刷耻辱。
国家领导层要是聪明,不止要学会韬光养晦,自认有实力之后也该静待时机,不是自认为有实力非要急不可耐找对手正面硬刚。
那就是蓄势的一个过程,哪天奠定了新的地位,后面肯定就不能那么干了。
说到底,历来只有能伸能屈的挑战方,没有动辄软弱的霸主。
霸主要是软弱?只要有一次,金身立马就破掉,暗中窥视的那些国家会从蠢蠢欲动的状态,转变为正面发起挑战。
楚共王领导的楚国,明知很难正面击败晋国,一次又一次进行尝试。他们纯粹就是知道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的道理,一次的软弱可能致使真正沉沦。
当然也不能说楚君招求和就是软弱,他只是认知到楚国已经失去跟晋国刚正面的实力,认为需要执行其它的策略。
楼令能够理解楚君招的想法,只是看出楚君招捉襟见肘的状态。
楚君招寻求与晋国停战,开出了晋国不可能答应的条件。
这样一搞,晋国对楚君招寻求和平的方式无法接受,楚国内部又因为楚君招寻求和平而排斥,搞得楚君招变成里外不是人了。
“我觉得楚国的内乱会变得更激烈。”楼令讲出自己的判断。
中行偃点头说道:“是的,楚新君过于软弱,有得是楚国封君容不下。”
“我倒是开始认为有必要让楚君招坐稳君位了。”楼令说道。
中行偃露出诧异的表情。
从目前来看,楚君招是一个有想法却不知道该怎么实施的人。这样的人属于是志大才疏的那一类。
唯一需要担心的事情是,楚君招找到合拍的谋臣以及执行力很强的权臣,三方合作有可能终止楚国的内乱,进入到韬光养晦的阶段。
楼令知道楚国有很多能力不错的人,那些人就是各大家族的家主。
正因为那些能力不错的人管理着一个庞大的家族,恰恰让楚国陷入了内乱。直接点说就是,野心家实在太多了。
晋国这边实力最强的便是卿位家族,只是晋国的卿位家族因为名不正言不顺的关系,顶多就是架空晋君,无法谋取获得君位。
这种状态的晋国,要么是国君与卿大夫斗,不然就是卿位家族内斗,哪怕要瓜分晋国都不敢动在位之君。
现阶段,晋国的卿位家族有很大的合作空间,楼令才能进行调和。
真要是进入敌对阶段?楼令能够做的就是选边站,随后展开殊死较量了。
为了避免摆开阵势的敌对,楼令有计划地透露自己的目标,暂时不清楚其他卿大夫听进去多少,有没有感到心动。
“是啊,是该让楚君招坐稳君位。”中行偃思考了一小会,明白了楼令的意思:“前提是楚君招去掉王号。”
中行偃已经知道楼令有让晋国公室取代周王室的计划,秉承的是支持但又怀疑的态度。
所谓中行偃的怀疑,包括楼令是不是打着那样的幌子,想完成其它目的;麻痹范氏和荀氏,直至两个家族最后无力抵抗郤氏与楼氏;天下诸侯发现晋国公室想要取代周王室,到底愿不愿意臣服。
其他卿大夫,他们跟中行偃大概是相同的心态吧。
楼令并不着急。
很多人是等着时势造英雄。
楼令要做的是创造时势的那个人。
看目前的态势,一切正在往楼令希望的方向发展。
“君上很喜欢举行会盟。”楼令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上去不是笑得那么阴险:“多举行会盟就行了。”
在今年,晋国在“商丘”已经举行了一次会盟,转场到了“湛板”这个地方。
一年举行两次会盟,其实是显得很浪费。
每一次举行会盟,得到召唤的诸侯就要放下手头的事情,该有的排场总要维持住。不止是行政被迫暂停,连带耗费的资源也不少。
要是每一年都举行一次会盟,等于是打断列国的发展,并且是在消耗他们的国力。
“君上说过,要效仿齐桓公。”中行偃听过这个传言。
齐桓公用“九合诸侯”确认了天下霸主的地位,只是当时的会盟并不是瞎折腾,诸侯组成联军抗击狄人、戎人、夷人的入侵和渗透。
管夷吾就是那位趁着时势,成功推动齐桓公应了时势的英雄。
当时的时势就是,诸侯要是再不团结起来对抗异族,中原人就要被发左衽了。
如果楚国仍旧强势,晋国一再召开会盟,能够用保卫周王朝的名义。
现实是,晋国召开会盟已经不让周王室参加,楚国也没有了继续保持强势的实力,召开会盟就是单纯在折腾一众诸侯了。
这不是楼令和中行偃成为搭档了吗?两个人日常很难避免见面,见上面总不能各自沉默,总要找一个话题来聊天。
从联军抵达“湛板”又开始修筑会盟台开始算,过去七天才有楚国的使团抵达。
这一次来的使者不再是伯州犁,变成子庚。
子庚是楚国当前的令尹。
随行的人之中还有公子罢这位楚国右尹。
令尹和右尹一块过来,规格方面可以说是很高。
晋国这边面对楚国派出高规格的使团,不得不进行慎重的对待。
出面前去迎接的人是郤至这位外交部长,将楚国使团接入营地之后,一众卿大夫全部出席欢迎的宴会。
楼令等互相寒暄完,问道:“不知道贵国先君下地宫了吗?”
这样问礼貌吗?反正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中原列国对薨逝诸侯的下葬讲究周礼,只有陵墓而没有地宫一说。
楚国不一样,他们称王之后是奔着周王室的规则而去,君主活着的时候就开始修建地宫了。
所谓的地宫,理解为地下建筑群即可。
侍死如侍生的年代,可不止权贵活着的时候各种讲究,更讲究死后的一应安排。
好些国家还保持人殉,为的就是让陪葬的人继续服侍自己。
一应的陪葬物,他们也坚信死亡之后用得上。
楚共王的薨逝比较突然,地宫还没有真正完成。
“并未。”子庚给出正面答案。
“这样啊……”楼令从那个答案可以知道很多,说道:“我们并非不愿止戈,只是贵国之君所提的条件,相当不符合实际。”
其他卿大夫用点头的行动表示附和。
子庚知道熊招继位之前派人到晋国求和的事情,只是不知道提出了哪一些条件。
讲实话,子庚很想问一问,努力控制没有问出来。
他们这一次过来并不是继续商议和平的条件。
公子罢皱眉说道:“我们这一次过来,不是为了向贵国求和。”
楚国那边是发生了什么新动静吗?
子庚接过话题,说道:“我们是来向贵国宣战的。”
有卿大夫控制不住,发出“啊?”的一声。
能够让晋国的卿大夫这样,足够说明让人有多么意外了。
作为外交部长的郤至站起来,很直接地说道:“我们一直是在交战状态。”
“没错。”子庚并不否认:“这跟我们再次向贵方宣战,不存在矛盾。”
反应快的卿大夫已经明白过来。
子庚和公子罢作为正副使,他们是来向晋国展露楚国的不屈,理解为叫嚣要跟晋国拼了就行。
“话说完了?”郤锜脸上有笑意,不长笑的人,笑起来有些恐怖,说道:“那你们可以回去了。”
刚正面啊?郤锜简直是太喜欢了。
子庚和公子罢对视了一眼,还真就一块站起来,不发一言直接离开。
“他们这就走了?”士匄满脸懵逼。
中行偃严肃地说道:“不出意外,楚国最后的一批精锐已经在北上。”
“打就是了。”郤锜还是喜欢正面刚。
郤至问道:“那会盟的事情,是不是应该暂停?”
众人一致看向楼令。
楚国还有精锐部队吗?
之前的几战,楚国各封君并没有带上全部的部曲,并且属于楚君直管的“左右广”损失不是太大。
所以,楚国当然还有精锐。
楼令一直在收集楚国的情报,清楚楚国当前的颓势是人心散掉,并不是没有可战之兵。
“照常进行吧?”楼令说得不是那么确定。
主要是楚国的这一波动作有点反常。
楚君招谋求和平,对吧?
一国之君想要和平,结果令尹和右尹又代表过来慎重其事的宣战,一定是楚国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们应该搞清楚一件事情,楚君招有没有遭遇弑君,亦或被软禁,还是失去了君位。”楼令说道。
楚国又不是小日子,整那一套国主与战时内阁各玩各的把戏给谁看呢?
“楚国这么强硬,他们是不过日子了?”士匄现在才有点回过神来。
智罃说道:“对楚国,很难以常理来看待。”
晋人也很头铁,该怂的时候,高层却是怂得起来。
不是这样的话,曾经的晋国也不会忍受冷嘲热讽,一心一意盯着赤狄和长狄狠揍,该是转头南下继续跟楚国拼命。
“能预判有多少楚军北上吗?”士匄问道。
楼令知道是在问自己,说道:“我们合起来将近十八万大军,哪怕排除应邀而来的诸侯之军,数量还有十五万。”
“这十五万……,我私以为能打硬仗的不超过六万,楚国君臣也大概能判断出来。”楼令补充说道。
智罃说道:“楚国权贵很喜欢凑人头,他们无法拉蛮人凑数,农夫几次损失极大。这一次应该凑不出多少人头,恐怕会是部曲尽出。”
晋国高层需要担心吗?要说完全不担心,会显得极其没心没肺。
只不过,他们还是对取胜有绝对的信心。
“我猜测,北上的楚军应该是十万左右。只不过,如下军将所言,里面应该是部曲占了多数。”楼令说道。
中行偃与士匄对视了一眼,再一致看向郤锜。
得出那样的猜测,晋国要不要从国内调动精锐南下?
毕竟,中小家族的私军,战斗力真心比不上卿位家族的部队,要是这一次翻车的话,局势瞬间逆转不至于,可是楚国又要恢复与晋国争霸的信心了。
郤锜看到中行偃和士匄在看自己,没有领会到底是什么意思,直接问道:“你们看我做什么?”
这样中行偃和士匄怎么说?
一些事情说出来就要承担责任,士匄或是中行偃可不想当背锅侠。
结果是中行偃和士匄转为看向楼令,释放相同的意思。
楼令倒是看懂了两人的意思,想了想当作看不懂。
要不要增兵这件事情,楚军都已经北上,再从国内调兵,来也是开打之后了。
因为无法赶在开战之前抵达,所以调不调兵变成可急可缓的选项。
完全可以开打看看,根据战局的态势,来做相关的决定。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还是搞清楚楚君招的现状。”楼令认为这点很重要。
刚过来的晋君周听到楼令那一句话,瞪大眼睛说道:“要打一场解救楚君的战争?”
能够这样就太好了。
总之,晋国需要搞明白楚国庙堂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然了,在搞明白楚国庙堂发生什么事情之前,晋国可以按照原定计划行事。
楚国要孤注一掷,对吧?
晋国不是玩不起。
并且,晋国可是拉上了一帮小弟,新的战役打得越激烈越好。
继续消耗列国这种事情,有机会肯定是要做的。
“吴君到哪了?”郤锜问道。
楼令答道:“最后的消息是已经进入陈国。”
郤锜说道:“命令吴君率军直接南下入侵楚国?”
命令???
郤锜是不是忘记吴国并非晋国的盟友了?
“可以诱导。”楼令说道。
吴国是不是晋国的小弟不重要。
重要的事情是吴国君臣发现有可乘之机,他们会比谁都积极。
偷袭啊?吴国君臣最爱干了。
楚国有极大的可能性调动剩余的精锐到“湛板”跟晋军死磕,其它地方可不就变得空虚了吗?
吴国君臣要是知道楚国的精锐尽数北上,他们必然不肯放过入侵楚国的机会。
“不让吴国君臣先过来参加会盟吗?”晋君周认为做事的步骤错了。
郤锜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说道:“迟早要讨伐吴国。”
晋君周表情有点难绷。
自从郤锜担任中军将,晋国变成了一个怼天怼地怼空气的国家。
事实也是那样,郤锜担任中军将之后,晋国几乎每一个年头都在对外作战,到今年面对窘境都咬牙出兵南下。
其实,楚国也是一个怼天怼地怼空气的国家,表现得比晋国还要头铁。
有子庚和公子罢特地过来再次宣战,看着就是楚国一众封君失去了理智,不是比晋国头铁又是什么。
“或许可以邀请吴君寿梦过来。”楼令不等郤锜出声,继续往下说道:“吴君寿梦前来参与会盟,吴军南下入侵楚国。”
这样啊?郤锜不需要知道楼令想怎么办到,只需要楼令接下任务,立刻没有意见了。
“君上,臣请求巫臣的协助。”楼令主动担任这个任务。
申巫臣回国之后,变成了晋君周近臣的角色。
这是申巫臣定位比较尴尬的原因之一,一旦不再负责跟吴国进行邦交,他就变得无所事事了。
有事做的楼令并没有耽搁,回到自己的军帐等着接见申巫臣。
“巫臣大夫熟知吴国君臣,有一事需要劳烦。”楼令见到申巫臣,很直接地开门见山。
申巫臣有的只有困惑。
晋国高层决意不再扶持吴国,导致申氏对晋国最大的作用丢失。
申巫臣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搞得自己又要去吴国那边完成任务。
当然了,有任务对申巫臣很重要!
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当宠臣,尤其是之前负责很重要的事情,一转眼却变成无事可干。
身为贵族,一旦没有事情做,跟边缘人有什么区别呢?
所以啊,申巫臣很渴望担当重任。
楼令没有说太多,只提到需要吴君寿梦前来参与会盟,但是随行的吴军却要南下入侵楚国。
申巫臣一边听,一边进行解析。
楼令讲话的篇幅不长,该有的要素全提到了。
“巫臣大夫可以完成这个任务吧?”楼令问道。
能吗?
楚国要精锐尽出与晋军血战?
吴国君臣要是知道的话,不用晋国去通知,他们才不会管什么会盟不会盟,闷头就要朝楚国腹地冲了。
申巫臣认真地观察起了楼令的脸色,主要是确认有没有给吴国挖坑,一小会之后严肃地说道:“可以办到。”
那好。
很好。
楼令指出大方向,将消耗脑细胞的工作转移给申巫臣,可以办到最好,不能无非就是失败了而已。
之所以这样,不是楼令要甩锅或不负责任。
楼令就是笃定申巫臣会有自己的办法,没有比申巫臣去干这件工作更合适的人选了。
“申巫臣已经出发了。”楼令返回参与会议。
晋君周觉得自己又学到了一招,做任何事情挑选适合的人选即可。
“刚才,我们在商议举行会盟之后应该移兵,或是攻克‘湛板’。”中行偃主动对楼令介绍。
“有结果了吗?”楼令问道。
中行偃摇头。
联军合起来的数量很庞大,老是移动非常麻烦。
“湛板”并不是一座小城,他们缺乏攻城的经验,导致有些拿捏不定。
“可以让联军负责攻城,我们对战北上的楚军?”郤锜问道。
楼令想都没想,说道:“那样子,我们会陷入三线作战。”
“湛板”里面有守军。
联军就在“方城”边上。
还有一支正在北上的楚军。
郤锜懒得动脑子,问道:“那你说怎么打吧。”
楼令就知道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