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令真的很担忧北上的楚军会不战而退。
如果这一次楚军再不战而退,代表楚国君臣真正认识到了与晋国的差距。此后楚国不会再主动北上,他们将进入蛰伏期,积累到认为有足够的实力,寻求与晋国再次争霸。
晋军可以跨境入侵楚国,次数一多不说有大败亏输的风险,哪怕一次次取得胜利,劳师远征对资源的消耗非常恐怖,哪一天晋国就先被拖垮了。
要是楚国抓住机会让入侵的晋军惨败一次,不至于一次惨败就让晋国从此衰弱下去,晋军想再劳师远征可就有了顾虑,并且国际形势瞬间就会出现逆转。
当前阶段正是晋国的黄金时期,在此阶段与楚国展开大战最为有利。这一点,恐怕楚国君臣也在自己心里清楚,他们才会在“杨梁”玩命地加固工事。
楚军在“杨梁”构筑工事当然会对晋军造成麻烦,可是相比起楚军退回国内,无疑在宋国境内交战会给晋军更多的可乘之机。
“让工匠秘密打造床弩,暂时数量定在两百台。弩箭以十发为一个基数,准备三个基数的数量。”楼令知道战术应该给战略让位,一些准备还是提早做为妙,等着用来弥补战术层次上的差距。
手持弩都已经打造出来,床弩无非就是放大版的大弩。
当然会有区别,例如床弩弄上三臂,增加射程的同时,加强穿透力。
楼小白先应下来,再问道:“父亲会马上通知君上率军南下吗?”
“再等十天的时间,他们没有主动派人过来询问,我会派人前去通知。”楼令说道。
讲真话,楼小白不是太明白,将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如果楚军打造的工事太好,他们再据营而守,我们攻打起来会有很大的伤亡。父亲为什么愿意等呢?”
这就涉及到了战略层次。
楼令很直接地说道:“只有让楚国君臣觉得有可能获胜,他们才会愿意坚持下去。”
“在接下来,尤其是占领郑国西部和北部之后,天下的格局必定出现变化。众多的盟友对我们的价值无限降低,是时候消耗他们的军队了。你能够明白吗?”楼令反问。
楼小白知道晋国已经实际上对郑国展开兼并战争,也知道当前格局是自己的父亲一力推动形成,对于消耗盟友的军队却是有些不能接受,话却是不敢讲出来。
倒不是楼小白仍旧看不懂局势,或者对未来没有丝毫的概念,纯粹就是还没有搞懂“敌之英雄,我之仇寇”这个真理。
国家与国家进行竞争,自然是要留有做人的道德,可是别有太大的良心,要不然会让本国多少父母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兄弟姐妹失去兄弟。
这一次,能够坑多少列国的军队进去,以晋国为首的阵营将减少很多动荡,并且意味着未来晋军会减少多少敌人。
那些道理,楼令也就说给楼小白听,对其他人一个字都不会讲。
以当前的时代氛围,楼令那些话要是传出去,少不了有一个“恶魔”的称号,名声彻底烂大街。
到那个时候,不止列国的人会诅咒楼令,恐怕也不是所有晋人都能理解。
毕竟,哪怕是到了现代,该懂的道理多数人都能懂,不妨碍有人就是喜欢当圣母婊。
而那些所谓的圣母婊,他们真的懂得相关的道理,纯粹就是喜欢站在道德制高点展示自己的圣母心,只有轮到自己受到伤害才会抓狂。
“我……”楼小白想说自己懂了,脑子却告知自己不是那么懂,低声说道:“孩儿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
楼令明白。
在教育方面,楼小白是用《诗经》进行启蒙,读书阶段能够接触到人还算同频,等接触家族之外的人就到了受影响的阶段了。
接受的教育是一回事,轮到接触社会之后,不可避免将受到新的影响,可能由于学习时期的环境与社会上的环境区别太大,一时间受到太大的冲击,导致三观直接被冲击得零碎。这种有个俗称,叫:被保护得太好。
楼小白的三观跟楼令较为接近,一时半会还是难以接受坑盟友这种操作,多少算是楼令在教育上的失败。
类似的事情,等进入战国阶段,乃至于是长久的以后,属于是一个国家领导人必须掌握的技能。
世界民族之林太过于广袤,无时无刻都在进行竞争,谁都是优先保证自己的利益,有机会坑盟友一把不去做,哪一天自己就要被盟友坑。
而作为霸主级别的国家不会坑盟友,迟早要被盟友取而代之。
“这几天应该不会交战,你有闲暇好好思考,后面写一份感悟给我。”楼令布置了作业。
楼小白早就习惯,答应了下来。
这一边的晋军、宋军和楚军在遭遇之初大战了一场,不是过于迫切分出胜负,哪一边都会想要缓上一段时间。
楼令很清楚许偃率军北上是为了争取时间,好让“杨梁”有更多的时间构筑工事,意味着只要晋军不觅战,想要争取更多时间的楚军不会主动挑衅。
第二天,第三天,到第四天,楼令才命令士鲂和祁午率部出营。
“不能让他们安生太久,要不然反倒要疑神疑鬼了。”楼令虽然安排新军出战,但是也让下军做好参战准备。
在战略层次上没有太大概念的其余人,他们这两天没少困惑楼令为什么显得不急不缓,一直以来没有得到答案。
“你没有派人通知君上率军南下,允许两天之内各自相安。我还以为会等楚军主动退回‘杨梁’呢。”士匄说道。
楼令一脸诧异地说道:“你认为许偃会主动撤退?”
不是吧!这么天真的吗?
士匄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多少人能跟得上你的节奏。”
这一点倒是事实。
自从楼令有了比较大的权柄之后,屡次指挥军队作战,无论同僚都有谁,少有人能够完全搞懂楼令的作战思路。
郤锜和郤至的思维比较简单,搞不懂楼令在干或想做什么,只要整体有利于己方,放权让楼令操作便是了。
喜欢自己掌握的中行偃等人,他们不像喜欢放空脑子的郤锜和郤至,哪怕再是搞不懂情况,仍然会试图去理解。
也就是到目前为止,楼令的信誉足够好,没有坑过队友,屡次还能够让队友获利,要不然该是另一幅景象。
注意了,队友是队友,盟友是盟友,有着层次上的不同。
讲实话,楼令暂时没有坑队友的心思。这个当然是跟楼令的预期目标有关,要引导晋国走上扩张的道路,允许就对周王室取而代之,肯定要让晋国保持强势,必须维持住内部的良好人缘。
“新军佐争取位列前茅,他们这一次能有什么样的表现?”士匄说道。
楼令笑着说道:“等一下就能够看到了。”
第一天的交战,两天过去已经统计出伤亡数据。
当天,晋军伤亡了六千余人,直接战死疆场的将士八百余,失踪了两百多人,重伤两百来人,其余则是不影响继续投入作战的轻伤员;抓获三千五百余楚军战俘,其中受伤遗落在战场上的楚军便有一千一百余。当场战死的楚军不少于两千八百,回去多少伤员没有相关情报。
两边加起来交战规模将近十万,竟然才那些伤亡?
参战的兵力规模接近十万没有错,只是并非全部有历经厮杀,真正参与厮杀的人不会超过五六万,两边可以确认阵亡的将士合起来三千五百以上,论起数量真的不少了。
知道吗?很多看似大战的战役,一整场战役打完之后,双方在疆场上阵亡的人数,可能也加起来也就超过千人。
无论是冷兵器战争或是到了火器时代,在爆发战争之后,间接死于战争的人,才是占绝对的多数。包括非战斗的减员,例如军队中病死的人一定是占了最多的数量;战争所引发的动乱,非参战人员死于饥饿、疾病以及各种治安问题的人也是极多极多。
以为是在胡扯吧?可以找一找相关的战役文献,会发现文献上记录斩获数十、数百首级才是占战争史的多数。
至于说秦军每一次都是斩首几万几万之类?以为秦军杀的是与之交锋的敌军吗?该是“老乡,借人头一用”占的比例最大。
同时,只有一方出现大溃败,逃亡期间被追杀,或是主动投降再被杀俘,才会出现数量夸张的减员状况。
所以是什么情况?只要不出现溃逃,一支军队真不至于一战就像冰雪那般融化,败得再惨顶多就是各部失去联系,不再作为一支有效的军队。
晋军战死八百,其中的五百由各家公族贡献。
楼令所知道的情况是,将近两千披甲的公族将士,当天有两百余没有回去。
那一天,楼氏参战的披甲之士合起来三千,战死也不过才二十一人。
而楚军战死的人,有将近三分之一是被楼氏的远程部队射杀。
到了第四天,晋军有部队出营列阵。
得到汇报的楚军高层当然要进行商议了。
“据营而守,还是出兵交战?”许偃主要是问蒍以邓的意见。
没办法啊!
许偃是贵族,能够有现在的高位更多是当了楚君审好几年的御戎,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一种。
蒍以邓可是蒍氏的人,蒍氏则是楚国十分强大的家族。
两个家族的实力差距太大,蒍氏有的是在庙堂位高权重的人,许偃怎么可能不重视蒍以邓的意见。
“列阵待战的是晋国新军。”蒍以邓先说这个,再说道:“看情况,掠阵的是范氏的部队。”
许偃在等待下文。
“只要不是郤氏或楼氏,我们没有理由怯战吧?”蒍以邓说得理所当然。
这是瞧不起范氏吗?
主要是,范氏在战场上没有给予楚军太大的教训,很难让楚军对范氏产生太大的恐惧心理。
至于说郤氏和楼氏?回想一下楚军近几年的惨败,他们面对的晋军主力来自哪些家族,立刻能够明白蒍以邓为什么要对晋军分出三六九等了。
“晋国的卿位家族全面崛起,他们内部的矛盾不比我们少。祁氏获得了卿位,前一次表现那么差劲,今天还充当主力出战?我不得不有所怀疑。”蒍以邓说道。
这些话也就蒍以邓能说,换成许偃可没有胆子讲。
哪一个国家没有内部的矛盾?只是看到底尖不尖锐。
楚国近些年来呈现颓势,固然是晋国在“邲之战”后被迫团结,何尝不是楚国高层获得“饮马大河”成就飘了呢?
他们认为晋国在“邲之战”惨败,好长一段时间无法威胁到楚国,楚国因为山川地理的因素本就散装,认为没有了来自外部的劲敌,该享乐的享乐,该算旧账的算旧账,可不就立马变得更散装了。
要说楚国与晋国的内部斗争有什么区别,晋国是卿位家族过于强横,楚国则是实力强大的封君家族太多。
许偃可不想蒍以邓说太多与这一场战争无关的大实话,问道:“公孙可愿意出战?”
蒍氏是楚国的公族,蒍以邓当然有公孙的身份。
而许偃不再用以邓大夫来称呼,最大的原因是蒍以邓率部在上一次交战表现够抢眼。
“自然没有问题。”蒍以邓爽利地应下来。
当然不是只有蒍以邓所部出战,会有其他家族的楚军出营。
出营准备作战的楚军,数量达到五万。
列好阵型的晋军,属于新军的部队一万五,下军也出动一万五掠阵。
晋军并没有因为早早列好阵型,趁着楚军出营期间逼近干扰或是干脆全军压上。
“这一次,无论如何不可以轻易后退!”祁午带着雪耻的决心,脸色多少有些凶狠,对着召集到一块的公族封君,警告道:“没有命令私自退后,军司马会率队斩杀!”
晋军的每一个军团都有军司马,他们直接接受主将与军佐的领导,跟司马反倒没有直接的上下级关系。
晋国的司马,管的是全军的军纪,无法直接领导军司马,可以理解为一种二权分立。
一众被临时召集过来的公族封君,他们听得面面相觑。
之前那一战是打得比较拉垮,这些公族封君当然知道。
可是,他们不认为自己犯下了什么大错误,反倒觉得交战后的前两刻钟打得很猛,后面被逆推是因为祁午的指挥问题。
什么问题?指挥官不抓住机会轮换生力军顶替,由于交战部队体力消耗太大出现问题,难道不应该是指挥官的错吗?
祁午一看,哪里不知道这些公族封君没有听进去,脸上表现变得更为狰狞,强调道:“为了你们自己,务必拿出最大的决心。一旦再次作战失利,不止我会成为笑话,你们一样讨不到好。”
关于这一点,有脑子的公族封君哪里不知道。
他们为什么为了卿位再次有公族封君而欢欣鼓舞?不正是有没有卿位,将决定到底存不存在话语权嘛。
然后,成了笑话的卿大夫,一个的下场比一个惨,连带一众追随者都不会有好结果。
“军佐没有找楼氏之主求助吗?”董昭问道。
祁午整个人一呆,僵硬着一张脸,说道:“下军将能够允许我们再战,已经是最大的帮助了。”
其实,祁午知道董昭什么意思。
一些不明情况的人,他们以为楼令帮助祁午获得中军尉职位,后来祁氏可以得到来自楼氏的庇护,认定两个家族关系极好。
作为当事人的祁午能不知道怎么回事吗?完全是祁氏在楼令完成承诺之后,死皮赖脸抱住楼氏的大腿,单方面示好来避免受到其他卿位家族的威胁。
祁午为什么不敢在争取卿位的时候寻求楼令的帮助?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是一种背叛,事后仍旧伏低做小是实际需要,也是被怕清算啊。
关系是那样的实际关系,祁午哪来的胆子和脸奢求更多?
“总之,请诸位抱有死战决心。我亦奋战在前线,我不退,你等不可退!”祁午再次强调。
只不过,祁午看到还有不少公族封君不太当回事,要不是当场砍杀公族封君等于自绝于公族,得到卿族接纳的可能性不高,真想当场发狂杀人。
“烂泥啊,我还是想办法得到卿族的接纳为妙!”祁午心想。
不管怎么样,楚军已经出营在列阵,两军很快就要展开交锋,祁午只能摒弃杂念专注在接下来的战事上面。
话说,怎么还有公族封君拎不清?
有句“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的话,一个群体该被历史淘汰,自然会有将被淘汰的理由,谁都挽救不了。
在那种状况下,多数人是抱着“天掉下来有高个去顶”的心态,要么是不在乎的继续醉生梦死,不然就是及时行乐的心态。
要是说晋国的公族封君烂,肯定有烂的理由,郤氏、栾氏、韩氏主动摒弃公族身份变成卿族,对晋国公族的伤害超乎想象。
很多不想努力了的公族封君,他们只是聪明错了地方,不敢表现得太突出,惹来卿位家族的针对。
楚军队形列好。
晋军开始进行战前祈祷。
战鼓声被敲响,两支军队缓速向前推进。
因为有打过一阵的关系,晋军在收拾战场的时候,顺便对交战场地进行清理,今天交战的两边战车,有了驰骋的条件了。
第一批向前推进的晋军只有一个“师”,他们当然是祁午的麾下。
“果然又是晋国公族的部队。”蒍以邓觉得这一把又稳了。
他们在之前的作战当中,抢了一百八十多套甲胄回去,修补之后有一百三十四套可以使用,今天直接给用上。
又是跟晋国的公族部队交战?蒍以邓干脆对麾下大声喊道:“今天,仍旧是谁抢到归谁!”
话被一层层传达下去,搞得推进中的楚军爆发出欢呼声。
没有正式交战,楚军出现欢呼声,听得士鲂“唉!”的叹息。
“等着吧,又要给他们擦屁股。”士鲂对士富说道。
士富脸颊抽搐了几下,问道:“下军将是什么意思?”
哪怕有所猜测,士鲂知道什么话能讲,什么话不能说,只是让士富去巡视军阵,要求所有方阵做好随时推进的准备。
“下军将什么意思?总不能是看好公族,愿意给予雪耻的机会。怕不是要消耗公族。”士鲂也就在脑子里猜测。
前面,敌我双方的战车已经驰骋起来,很快就朝对方射箭,交错而过期间短暂交锋,再分别冲向敌军的步兵队列,或是左右拐向准备脱离战场。
要是出战的部队来自其他卿位家族,会有许多战车组发狠冲撞楚军的战车。
出战的部队是公族,有爵位的人相当惜命,怎么可能让驭手直接冲撞楚军的战车嘛。
反倒是楚军的战车表现得异常凶狠,一副要对撞的架势,吓唬晋军战车提前拐向,暴露出后方的步兵队列。楚军战车再顺势撞向晋军的步兵,一瞬间撞翻了沿途的晋军步兵。
楼令和士匄看了之后面面相觑。
“起码没有转身就跑。”士匄说的是后方的公族方阵顶住楚军战车的冲锋,交战进入‘线列战’模式。
楼令能说什么?只能指着某个交战区域,说道:“那里的部队不止顶住,有在尝试继续推进。”
士匄顺着楼令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得一个愣神。
没有旌旗,无法辨认正在推进的部队由谁统率。
当全线的部队九成九表现得拉垮的时候,只有那么一个亮点,无疑就会成为黑夜中的萤火虫,至少让人多注视几眼。
那是羊舌肸率领的部队,麾下不再是拼凑而成的部队,全员出自羊舌氏。
论对内外局势的判断,羊舌肸看得非常清楚。
卿族势大,其余家族没有得到哪一家卿族的接纳,未来的情况恐怕会非常不妙。
羊舌肸更加知道一点,无论是这一场战役,还是未来怎么样,不展现出被争取的价值,极有可能成为大局走向变更之下,历史车轮碾过之后的渣渣。
“他们找死,或是混吃等死;我绝不甘心止步于庙堂之外,更想搭上楼氏之主的战车!”羊舌肸抱着这样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