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相知会,告知什么时候要交战,类似的情况在春秋时代属于再正常不过。
讲实话就是,跟当代人想要获得什么结果有直接关系,并非完全是遵从交战守则。
拿晋国与楚国的战争来说事,无论晋国或是楚国都知道根本亡不了对方的国家,既然怎么打都不能彻底消灭对方,只能在一定框架下进行竞争了。
春秋早中期,诸夏大地其实进行过一轮大兼并,非常多的国家在那一个阶段亡国。
到了谁也无法轻易灭掉对方的阶段,曾经被摒弃的一些规则被重新捡了起来。
而一些小国没有自保能力,他们依附强国获得保护,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小国能够生存的阶段,其实就是大国开始讲邦交的时期,大国无法隔着很远去吞并某个小国,他们又不愿意某个国家吞并小国来增强实力,肯定要限制列国之间的互相兼并。
重新恢复秩序的起始点是齐国称霸,他们愿意保证小国的国佐得以延续,小国付出的代价是向齐国纳贡。
后面齐国因为内乱失去霸权,接棒成为新任霸主的晋国延续了齐国的做法。
只不过,晋国因为穷山恶水比较严重的关系,为了维持军事上的消耗,渐渐向强国索要纳贡,对方不服就打,打到对方纳贡为止,一套新的霸主体系也就被建立起来了。
晋国建立这一套霸主体系,前前后后维护了将近两百年的霸权。
因为有晋国的例子摆在那里,后面无论是哪个国家强势,基本是学晋国当霸主那般玩下去,一直等到秦国搞出新玩法,诸夏大地也就重新一统了。
殷商时期开创朝贡体系,既是天下共主制度。
后面姬周王朝八百年,基本也是走殷商时期的路线,只是变成了内部纳贡。
直至秦国一统天下到满清灭亡,其实也是在走朝贡体系,只是朝贡体系到后面越走越变味,逐渐变成“中央帝国”在补贴前来朝贡的小国,有种花钱买来“万国朝贡”的意思,搞得就是粉饰强盛。
晋国无法从武力上去灭亡楚国,倒是能够武力消灭中原的不少国家,只是消灭上一两个中原国家之后,其余国家一定会跟楚国结盟来强推晋国。
楚国并没有晋国的烦恼,历来想兼并谁就实施兼并,大不了就是做自己的南方霸主。
吴国没有崛起之前,确确实实没有国家能够威胁到楚国的南方霸主地位,哪怕吴国短暂强横,后面一样被楚国给灭了。
事实上,等晋国与楚国举行第二次“弭兵会盟”之后,晋国是重新成为天下霸主,楚国一样是无可争议的南方霸主。
而楚国直至被秦国灭亡之前,他们当了将近五百年的南方霸主!
“大家都很清楚无法进行灭国战争,只能从气势上进行压服了。”魏颗是楼令的副手,自然是要待在左右。
今天,晋军与楚军约定列阵而战。
双方早早埋锅造饭,参战部队在差不多的时间出营列阵。
这种交战模式,不会是来了多少兵力,一股脑全部派出去,以习俗就是各自出动一部分,通常是晋军出动不多于一个“军”的兵力,楚军派出人数差不多的部队。
在晋国进行军队扩编之后,今天是双方首次交战。
很多的交战规则也就需要重新拟定,包括第一天的交战,晋军要出动多少,楚军又是出动多少,等等之类。
下军今天没有出战任务。
楼令与魏颗带着必要的护卫力量出营,来到一个小坡之上,隔着约一千米的距离,注视着两支正在列阵的军队。
晋军这边被派出的是新军,他们摆出了晋军最擅长的鱼鳞阵,采用的却是两“彻”的分布。
什么叫“彻”呢?其实就是梯次,也就是新军尽管摆出鱼鳞阵,他们却是分成了两个大梯队的队形。
“出战的是由子革统率的楚国右军?”楼令不那么确定地问道。
魏颗努力辨识了一下,说道:“看不清楚。”
从双方出营的人数来看,无疑是楚军那边的数量更多。
没有减员之前的晋国一个军团,总战斗力为三万七千五百。
楚国的军团没有固定编制,有多少战斗力完全看被编入的家族带来多少参战人员。
“楚军将近五万。”楼令这点目测能力还是有的。
魏颗说道:“楚国屡次与我们交战,依仗的就是人多。”
在现如今,只有楚国和晋国有能力一次性出动十万以上的大军。
特指的是参战人员有受过训练,身怀杀人技且听懂的号令,不是像齐国曾经做的那样,随随便便拉壮丁凑人头。
这一次楚国出动二十四万人,里面作为正规军的数量,恐怕不会超过十五万,剩下不是贵族带来凑数的农夫,便是楚国从南方各蛮族征调来的蛮人。
从蛮族征调蛮人参战这种事情,楚国每次有大战就会做,多少算是一种针对各蛮族的减丁国策了。
“半数以上无法列阵,一看就是拉来凑数的农夫。”魏颗其实很看不起楚国的做法:“不怪楚国只能打顺风战,一旦有所挫折就兵败如山倒。”
楼令心想:“谁说不是呢。”
近二三十年来,楚军对晋军只有一场大胜,也就是“邲之战”这场战役。
而“邲之战”完全是晋军自己出了大问题,并不是楚军有多么能打。
楚军算不上是乌合之众,只是他们一贯得胜也难以扩展战果,败了却是往往大败亏输。
两支大军的列阵速度不会多么快,他们从出营到列阵完毕,晋军用了两刻钟左右(约三十分钟),楚军干脆就耗费将近三刻钟(约四十五分钟)才通知晋军已经列阵完毕。
以为光列阵耗费三刻钟就算久了?并不是的。
好些国家的军队,列阵耗费的时间远超三刻钟。
而子革统率的楚军,完成列阵的只是“正规军”这一部分,其余就是随便在某个区域凑堆站着。
通知对方,说己方列阵完成,同样是春秋时代的一种特色,反正其余时代是看不到的。
晋军这边,战车兵开始下车,随后他们在郤犨和郤至的带头下,全部单膝跪地开始进行战前祈祷。
对面的楚军,他们没有趁晋军举行战前祈祷仪式发起进攻,有过与晋军交战的人很清楚怎么回事,首次面对晋军的人却是开始议论起来。
进行议论的楚人或蛮人,他们的话题比较集中,不明白晋军在做什么,己方统帅又是为什么不趁机挥军杀上去。
晋军的战前祈祷并不冗长,以现代时间计时,不会超过两分钟。
战前祈祷完毕,晋军的战车兵重新上车,步兵抓紧时间整顿好队形。
随后,晋军这边的郤犨单车向前。
很快,楚军那边的子革也单车向前。
两人干的当然是阵前“致师”这一种礼节了。
因为晋军上前的人是郤犨,另一边才是子革上前,他们要展开的是口齿上的“致师”方式,并非是武将单挑。
“应该是老生常谈了。”士匄刚刚来到坡地上,看到楼令和魏颗也就凑了上来。
什么叫老生常谈?无非就是互相指责对方干了什么坏事,来证明自己的正义性。
类似的“致师”在晋军和楚军之间发生太多次,说来讲去就是那么些东西,真的没有什么新鲜的话题。
“许久不见啊?”楼令肯定要打招呼。
士匄行礼,说道:“甚是想念啊?”,说完还“哈哈”笑了几声。
“玩梗呢?”楼令知道士匄的性格。
士燮比较正经,为人也就显得死板且沉闷。
士匄却是另一种性格,平时爱玩闹,对谁都能开玩笑。
因为性格迥异的关系,范氏父子一起出现,往往会令人很是印象深刻。
“楚军这一次学乖了。”士匄说的是子革将农夫和蛮人摆在后面。
魏颗笑呵呵地说道:“各自归阵了。”
是的,承载郤犨或子革的战车,分别回到己方战阵。
两边的战鼓先后擂响,一阵阵的鼓声传出去,在旷野上回荡。
“前劲,向前!”
“前茅,向前!”
喊“前劲”的是晋军。
喊“前茅”的是楚军。
这个有相关的典故,也就是“后劲不足”与“名列前茅”。
包括晋国在内的列国,军团分别是中、上、下。
楚国跟中原不一样,他们的军团分为中、左、右。
很多名称上面,楚国跟中原都不相同,无怪他们被视为另外的文明。
晋国与楚国的争霸,尽管后世的史学家刻意模糊,打从事实上就是两个文明之间的竞争。
这么说吧,要是晋国彻底屈服给了楚国,中原没有国家顶上来,日后诸夏大地该是楚国的那一套体系了。
关于这一点历史给了很多次证据,姬周取代殷商,一系列的官职名称出现改变;秦国消灭列国,官职、爵位等等成了秦国的那一套;等自认为楚人的刘季(刘邦)成了皇帝,诸夏大地的很多官职或习俗立刻倾向于楚人文化了。
“想让楚人真正屈服,实在是太难了!”士匄有资格这么说。
楼令不搭腔,脑子里想道:“谁说不是呢?要不然秦末也不会是自认楚人的刘邦跟楚人中的旧贵族去进行最终角逐。”
晋军与楚军不断相互靠近,进入弓箭可及范围的时候,两朵“乌云”平地升空。
各自有军官高喊:“别动,谁都不准乱动,保持阵型完整!”
当前的时代,没有多少士兵会携带盾牌,面对射来的箭矢,遭到严令不许瞎胡跑,戈兵会下腰尽量卷缩身躯,再高举战戈晃动,试图格挡射来的箭矢。
所以是,到底会不会中箭更多是看运气。
第一次射箭之后,两军的弓箭手向前走三步,再一次进行齐射。
这样的齐射只会进行三次,随后便是自由射箭了。
当然了,一般临阵三次齐射,主要是齐射三次之后,两军的士兵已经互相抵近,进入到近战时刻,再射太容易出现误伤。
以楼令等人的方位看去,晋军与楚军都是前军各自形成一条线,抵近之后不是对冲混在一起,以一种泾渭分明的方式打起了线列战。
相信很多人对“线列战”并不陌生吧?
西方文明在火器出现之后,由于枪械的准头过于堪忧,一再进行研究得出结论,必须让士兵排成紧密队列,众多士兵进行齐射来弥补准头不足,搞了“线列战术”这一种打法,一用就是两百多年之久。
诸夏文明这一边,列国交战之所以会出现“线列战”这种打法,主要是因为对保持阵型的需要。
进行线列交战的晋军和楚军,两边手持的戈或茅的战士,手中的武器不断前前后后操作。
这种打法之下,一个不小心小腿或脖子会被“援”给拉断,要是更不小心的话,脑袋就要被啄出一个大窟窿了!
战场之上的金属与金属或木杆与木杆,两种磕碰声非常密集,相反两边战士嘴里发出的各种声音被掩盖了。
因为交战期间需要推进或是后撤的关系,不知道多少双大脚踩踏地面,很快各种植物被踩着蹂碎,一些比较干燥的土地被踩得泛起烟尘。
有了烟尘之后,不管是身处战阵之中,或是位处战场之外,渐渐难以看清楚第一线的交战,到底进行得怎么样了。
“我们投入一个‘师’,纵队长度约是五里;楚军约有近万,队列比我们拉长了一里左右。他们很快就会变成偃月阵型了。”士匄发表看法。
没有烟尘之前,两军的队列多长多厚,一眼就能够看得出来。
楼令笑着说道:“不是一直这样吗?”
士匄无言以对。
确实,楚军屡屡占了兵力多的便宜,一旦开打之后总会试图包围晋军,更多的次数是“偃月”的中间被晋军突破,导致楚军的包围意图破产,再被晋军切割成为两个部分各自击破。
“楚军的战车动起来了。”魏颗提醒。
开战之初,晋军和楚军的战车部队肯定要发生对冲,产生一定的伤亡和减员,再十分默契向左右两边撤离,留下步兵打线列战。
撤往左右两翼的战车兵,他们会重新整队,需要补充战车组成员也抓紧时间。
哪一方的战车部队先重新恢复可出击状态,等于就抓住了一次主动权。
楼令也看到了重新动起来的楚军战车部队。
正在行动的楚军战车部队,他们身后并没有步兵紧随,以当代的贵族素质,谁还判断不出想要干什么呢?
“我们的战车部队在做什么?”士匄没有看到新军的战车部队迎上去。
从他们的角度看不到晋国新军的战车部队,看不到就代表了很多,或许是补充之后去外围进行迂回了。
楚军的战车部队,他们到了晋国新军侧翼,没有驱车就撞进去,驰骋中不断射箭,进行一种袭扰而已。
正在被楚军战车袭扰的不是打线列战的前队,而是后方列阵待战的晋军。
在晋军弓箭手到位之前,进行袭扰的楚军战车部队已经完成脱离,成队在外面缓速游弋。这是在等待新的机会,可以是继续袭扰晋军侧翼,也能是找到机会战车冲阵。
“交战范围有多广?”士匄问道。
楼令目测了一下,说道:“该有四五十平方里。”
那就是大概七十个足球场的大小。
双方投入超过八万人,七十个足球场大小的交战占地面积,讲实话并不大,乃至于显得有些拥挤。
当然了,那是更多的部队待在原地,正在交战的只有一个局部。
要是八万人都进入作战状态,占的场地怎么可能只有七十个足球场的大小。
“楚军的‘偃月’果然又断了。”士匄一脸潮红,看起来兴奋异常。
并不是楚军摆出了偃月阵,其实就是打着打着两翼试图包围晋军,结果楚军的军阵一再变薄,本身战斗力就不及晋军,一下子更加扛不住了。
在接下来,后面的楚军不增援,第一阵就将被切割。
楼令听到传来的鼓声,说道:“楚军的第二‘彻’要上了。”
而在这个时候,之前失踪的晋军战车部队突然出现。
也不能说突然,战场虽然地势平坦,过于广袤的关系,总是会有坡地和凹地。部队进入凹地可不就暂时消失了吗?
那种情况在海战更为常见,浪起浪落的海面,战舰处在浪头就出现,浪下去就消失不见,时隐时现就是这么种情况。
出现的晋军战车部队,战车后面有步兵紧随,他们入场后直接撞向正在移动的楚军第二“彻”部队。
“彩!”x2
楼令看向高声喝彩的士匄和魏颗,莞尔说道:“新军里面的六成将士来自郤氏。”
郤氏众人的嚣张跋扈,底蕴来自哪里?不正是郤氏足够强大嘛。
而郤氏的强大可不止是封地、人口或资源多,主要还是私军很能打。
这么说吧,先氏覆灭之后,属于先氏的“大夫”、“士”和“徒”大半被郤氏得了去,使得本就能打的郤氏私军变得更能打了。
“楚军的‘前茅’完了。”楼令心想。
战场之上,郤至已经率队出击,他们像是尖刀那般将楚军的第一“彻”从中间切开,随后配合友军夹击被分割的楚军左翼。
现在,战场已经变成两个局部,前面是情况危急的楚军第一“彻”,后面则是被阻击的楚军第二“彻”,很快就要出现第三个局部战场。
那是郤犨带着一个“师”的晋军正在从左翼迂回,不管楚军愿不愿意都要分兵前往阻拦,可不就有了第三个交战地点了吗?
“什么玩意?”士匄说的是子革派出蛮人去阻击郤犨所部。
蛮人啊,他们作战只会嘴巴里“waaaaaagh”迈开脚丫子往前冲,根本并不知道军阵是什么,确确实实也不懂该怎么冲击敌人军阵的薄弱处。
楼令能够想象得到郤犨一定气坏了。
郤犨会生气的理由太简单,认为子革派遣蛮人阻击己方是一种侮辱。
形成三个交战局部之后,战局再出现变化,一定是某个局部分出了胜负。
以楼令的军事素养,认为子革没有开辟新局面,接下来就是被己方的新军压着打,直至当天傍晚再各自收兵了。
“回去罢?”楼令该看的已经看了,大体上了解楚军的战法。
士匄却是说道:“中军尉可愿意一块聊聊?”
魏颗特地看了看士匄,见士匄只是回看一眼不发出邀请,识趣地带人走到一旁。
楼令猜测士匄想聊什么,想了想没有找到答案。
“中军尉以为这一次打赢,楚人会屈服吗?”士匄应该是在说晋国必须有外敌这么一件事。
其实,楼令赞同“国无外敌恒亡”这一项说法。
只不过,楼令知道范氏不想一再发动大战的核心原因。
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范氏膨胀太迅速,吃下赤狄偌大的地盘与人口,过去了十来年还没有完全消化。
那么就是,范国内部不稳,每一次征调大军出征都让范氏变得非常脆弱。
讲真话,若范氏真的是为国为民才反对对外征战,反倒要让楼令感到诧异万分。
毕竟,当前可是春秋中期,不存在什么家国情怀呢。
楼令非常认真地说道:“恐怕杀入楚国,攻克‘郢’城都未必会让楚人屈服。”
迫使楚国屈服可以办到。这种屈服是楚国高层的屈服,不代表所有楚人屈服。
楼令再怎么不了解春秋时期的时期,他是知道吴军攻克楚国都城,一度让楚国亡国的历史片段。
那一次是秦国发兵救援楚国没错,楚国再一次复国却是楚人自己的努力。
“令大夫也这么认为吗?”士匄知道不应该高兴,可就是控制不住。
楼令先愕然,随后说道:“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够阻止的。我们不南下,楚军会北上。郑国还是会一再降而复叛。”
这里,楼令其实提到了关键。
郑国对晋国或楚国来说都是缓冲区,同时晋国和楚国也想牢牢控制郑国,搞得夹在中间的郑国一再投降当了老牌投降国。
所以了,郑国一天不坚定追随晋国,只会迫使晋国一再出兵。
士匄起先没有听懂,等回到自己的军帐才一拍大腿:“原来令大夫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