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施的摊子,设在河岸边,不远处是行船卸货的码头,离热闹的棋盘街也不远,常年人来人往,茶坊食肆也不少。
呼延应没有驳她面子,随着一同到了开阔处的茶摊。
姜衡也没理会身后用手帕扇子掩着嘴,悄悄议论的贵妇们。
这里的客人大多码头工人和南北商人,图的只是解渴,所以茶水便宜,味道嘛,说像青草煮水,那秋天的草也好喝不到哪里去。
姜衡觉得没什么,自己以前上班喝的都是六十一斤的金骏眉,只要不是“霉了”,她都觉得无所谓,只当是喝点带味道的水。反观呼延应,与姜衡三人一道坐下,也没有架子,举杯饮下,并不说什么。
姜衡于是夸他平易近人,呼延应却只是笑。
“我常年呆在军营里,喝带冰碴的水,喝最烧喉的酒。哪有什么功夫和情趣,像你们大原人一样——品茶?这就是京城的,水的味道吧?”
“倒是你们几位,长在这样富贵繁华的地方,来这里喝茶,是你们平易近人才是。”
他眼神扫过几人。
张巧蓉坐在姜衡旁边不说话,温娘子笑笑只说自己是江南人。
“我可不是长在京城的人。”姜衡笑着说,“我以前生长的地方,你们那是听都没听过呢。“
“听都没听过?”
呼延应斜眼看她。
“我不信。你说说看。”
呼延应知道姜衡的底细,但他好像对姜衡有超出一般人的关注,还有某种恶趣味,就是想在人前揭人老底,看别人颤颤巍巍走钢丝的样子。
他想看到她害怕的样子。
姜衡喝了口茶。
“大王子,知道得太多,对你这位外国贵宾来说可不太好吧?”
呼延应挑眉,轻哼了声。
“我听你们在说什么戏。”
他转移了话题。
“还有什么神仙?我一直仰慕大原的文化,此次前来,要事繁多,这几日才空下来……便也想凑凑热闹。“
他这时候才说出自己的目的,张巧蓉有点懵——什么?他一个外邦公子,充满压迫感地出场,竟、竟是为了和少女们抢票吗?
“……”
姜衡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不就是那个久久不愿答应与他归国的弟弟吗?估计呼延应是今日才无意间得知,自己的弟弟不光赖在大原不走,还要继续他的演艺事业,所以才忍不住跳出来想问问详情。
想来……
姜衡侧头看看那边布施排队的场景,众人不急不慢的模样。
他们并非真正的流民。
或者应该说,这些布施对他们而言可有可无。
姜衡也没想到,今天随着杨姑母前来布施,不是做什么善事,而只是一场场面活儿,在京城之内,表演一场海晏河清。
而这,或许只是后面那场大戏的预热罢了。
姜衡看着那边锦衣金饰的贵妇们,心里分不清什么感觉。
她笑着转头,看向呼延应。
“是一出新式的戏,就在城南,棋盘街上的那家瓦肆上演。”她说,“大王子感兴趣的话,这个月十七便可过去捧场——我们定会为大王子留好席位。”
“你们?”
呼延应惯性挑眉。
“这戏是你们排的?”
姜衡拉了拉其他两人的衣袖。
“我们三个啊,都是这出戏的合伙人。”
她笑笑,想是想起什么,又说。
“不过,大王子,我还是得提前说一句——这戏的戏本,更受姑娘们欢迎,大王子去看了,说不定会觉得很无聊。”
“这个摊子还是你们支起来的。“
呼延应眼神深深。
“我听说京城高官对子女教养甚严……你家里人知道你做这些吗?”
他说话并不指名带姓,但说话时总是看着姜衡,张巧蓉忍不住为好友辩了一句。
“我们大原民风开放,不像前朝那样不让女子抛头露面,也不禁女子经商在外行走。就像温娘子一样,她来自江南,生在商贾,虽然嫁到京城来,但也有自己的生意和事业,还做得红红火火,有这样的本事,家中即便知晓,那也是好事一桩。“
呼延应看着不说话的姜衡,勾勾唇角,见对方仍是神色淡然,又看向旁边的温婧儿。
“你便是那位江南首富的千金?我今早才见过他——陪在晋王爷身侧,一同去京郊游湖呢。”
呼延应见过温婧儿的父亲——温恭友?
姜衡心头暗跳。
温恭友来了京城?
为什么……这种小配角,也剧情外了?
她看向温婧儿,她的眼神也迷蒙了一瞬,随之端起一个温雅的笑。
“是,大王子,我父便是温恭友。”
只回答了前一个问题。
温婧儿看着不像是知道自己父亲来了京城。
姜衡心里泛起不安。
那不安此时如同花生米大小,在心间突突,但她总有预感,某时某刻,它会炸开。
“大王子的人脉交往如此广阔。”
“早听人说,晋王爷是大原第一妙人,各种新奇玩意、奇人奇物,晋王府无奇不有,新鲜玩意,晋王爷更是无所不会,无所不精。他能交游来往的人,更加都是一些同他一般有趣的人。“
姜衡挂起微笑。
“大王子能与晋王爷相熟,看来在您刚毅伟岸的外表下,也有一个有趣的灵魂。”
“灵魂?”
呼延应露出被逗趣的表情,换了个坐姿。
”莫非你也信那种今生来世的说法?“
“……”
姜衡反问。
“难道大王子不信?”
“我不信。”呼延应说。
“北地信仰狼,信仰勇猛的狼神,信仰人死后,会去到极寒之地,化作凛冽的风。这风会吹去腐化之物,在忍耐过后,为大地带来春天。风也将回到最冷的地方。”
“再数千个轮回之后,我们会回到那片土地,再守护那片土地。”
真是动人的信仰传说。
前世今生。
要是以前,姜衡大概率也会说不信。
可她都能穿到书里来,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数月前偶遇道士说的话隐约在耳边回响——“旅卦”、“外乡人”这些字眼浮现。
不经意间眼神瞟到了一侧,姜衡看到温婧儿在桌下,一手抱住自己的手腕,双眉凝住,目光在长长的睫毛下晦暗不清。
手腕……
姜衡有点恍惚,她定定心神,看回呼延应。
“既有这样的信仰,大王子为何会不信前世今生的说法?“
呼延应无声笑了。
发自心底,如同美梦之中的笑。
“因为我不想回到那片土地。“
他直直地看着姜衡。
“我喜欢……呆在更温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