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衡、阿衡不疼了,谢谢无缺哥哥……”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清晰。
这个给她糖的小男孩,正是不到十岁的钟无缺。
饴糖丝丝缕缕地融化在舌尖,让她满足得眯起了眼睛,她看了看自己裹满布条的胳膊,感觉底下那一道道的伤口都不那么疼了。
“无缺哥哥,还是你对我好。”
因受伤而发起高热的小姑娘,一个人坐在房间的角落里,似乎只要静静等着,高热便会退去。
“这有什么。”
钟无缺心疼地取下她额上的布巾,本来冰凉湿冷的布巾此时已是滚烫。
他不忘安慰小女孩。
“我给你的糖,你就放在你那个贴身的荷包里,累了疼了,你就吃一颗。”
从认识起,小女孩随身就带着个绣着兰花荷包,那可以说得上是她全身上下最贵重的东西,她本来是将荷包送给了钟无缺,直到被她师父领走,钟无缺又重新把荷包挂回她腰间。
姜衡会把无缺哥哥给的东西都藏进荷包里。
小姑娘含着口中的甜味咕哝。
“师父也常常哄着,说给我糖吃,可是吃下去有时候是苦的,有时候是辣的……”
回忆起过去几个月的经历,还不如竹竿高的小姑娘,脸上露出害怕又小心的神情。
“……吃了还会浑身疼。有的时候还像火烧了一样……然后师父就会让我吃更多的糖——可我觉得那不是糖,糖怎么会苦呢?”
小男孩露出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悲戚神色。
“你怎么了,无缺哥哥?”小姑娘扑扇着眼睛,试探地问。
“小阿衡,无缺哥哥把你送回宁州,好不好?”
……
宁州。
下了三年大雨的宁州,钟无缺是在个天初初放晴时,在破烂的土地庙旁发现了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的。
那日,素来严厉,连只兔子都不让他养的父亲,竟破天荒的问他要不要把小女孩带回帮。
他当然是欣喜若狂,却不敢表现得太过,只是拘谨地行礼,又再三观察父亲的脸色,才把小女孩带回了钟府,并且刻意保持着距离,只是让下人尽心地服侍。
小女孩不记得大雨前发生的所有事,甚至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她只知道自己被一个农妇收养,但前不久农妇一家把她丢在土地庙,就不见人了。
父亲给她起了个名字“姜衡”,这个名字像是莫名从地里冒出来的,并非与哪个人相关,也没什么由来,父亲从不解释,也像是忘了这个小姑娘一样,就任由她跟在钟无缺身后,任由她满甄山帮到处乱跑,任由她……
直到两年后。
“甄山帮不养闲人。”
钟有问越过自己儿子,站在七岁的姜衡面前,语调听不出多余的感情。
“你要不就成为暗卫,要不就回宁州。”
六七岁的小姑娘并不知道“暗卫”是什么。
“成为暗卫,就不用回宁州了?”她攥紧了衣角,“就还能……留在无缺哥哥身边?”
“他身边只能留有用的人。”
钟有问说。
那时候钟无缺并没有真正明白他父亲的意思,直到数月之后,他看到伤痕累累的姜衡,并且听到父亲与姜衡师父两人的对话,才明白了过来。
“她只需要记住,她姜衡——是京城姜家旁支失散的长女。”
钟有问说。
“终有一日,她会进入大原皇帝的后宫,成为甄山帮最有用的棋子之一。”
……
这就是“姜衡”名字的由来。
年幼的钟无缺才幡然醒悟。
“甄山帮不留无用之人”、“他身边只能留有用的人”——在他父亲眼里,人只有“有用之人”和“无用之人”的区别,他身在江湖,宣扬大业,看着是卧薪尝胆光复祖上的一帮之主,其实是个眼中只有利用价值的冷酷商人。
对懵懂无知的姜衡如是,对自己的妻子如是,对自己亲生儿子亦是如是。
想起自己抱憾而死的母亲,钟无缺心底一阵苍凉。
——他哪里是忽然好心发作,收留没了家的可怜小女孩。
钟无缺相信,只要那日姜衡选择回宁州,钟有问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活埋在去宁州的路上。
……
“……阿衡,无缺哥哥把你送回宁州好不好?”钟无缺又从怀中掏出一颗糖,“或者……不回宁州最好,上别的什么地方都行。”
七岁的小阿衡愿意听所有无缺哥哥说的话,即使是要离开无缺哥哥。
于是在钟无缺筹备好行囊之后,他用一锭十两的银子,找了甄山帮一个不起眼的船夫,把小姑娘送了上宁州的船。
不满十岁的男孩,已经鼓起一腔反抗的孤勇,但他还并不知道怎么做。
第二日,当他一如常日去给祖宗敬香,刚入祠堂,全身的血液便凝结住了。
钟有问带着姜衡,正静静地等在里面。
他并没有惩罚姜衡。
而是直接当着她的面,把钟无缺架上长椅,打了三十板子。
“这回长记性了?”
钟有问喝着茶,悠然问道。
他并未特别看向谁。
但姜衡早已扑通趴到在地上,狠狠地磕头。
“……阿衡定不负帮主使命。”
才七岁的小女孩,头点着地,丝丝血迹洇在地砖上。
“我是一名甄山帮的暗卫。我的职责——一是听从少主的指令,二是对少主的安全负责……”
她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句话。
待钟有问走后,钟无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只见到小女孩满脸血与泪混融在一起,却不曾发出一声哭腔。
他痛晕过去了。
再醒来,已经见不到小姑娘了。
而再见姜衡,这个过去追在他屁股后面不停喊“无缺哥哥”的小姑娘,已经懂得举止合宜、保持距离地叫他“少主”。
就如同别的所有人一样。
他们能见到的机会极少。
在他十五岁生日那年,他在自己书房外见到一个墨发如云、气质如霜的少女。
她站在廊檐下,见到他,便毕恭毕敬地跪下。
“少主。”
少女仍未完全长开,但已然能从面容看出日后清冷美艳的姿容。
若不是她身上淡淡的血腥味,旁人只会道她是哪家的高岭之花。
是血气,将她从天上拉落地狱。
他望着她腰间的荷包,怆然一笑。
“出去。”
他看着她的发顶,冷冷说道。
“从今日起,没我的命令,不准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