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遭遇了一场海上台风,原本混乱而繁华的游轮如今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人群尖叫着四散逃开,桌椅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甜品美食撒了一地,被踩的辨不出原本的模样,连音乐声都变了调,凄厉尖锐。
何姒一行三人站在其中,因着镇定自若的模样,格外显眼。同样显眼的,还有并排坐在扶手边缘,摇摇欲坠的两个身影。
“那是?”
“林欢!”
姜淮率先喊出了声,而何姒也看清了夜色中那张清秀的脸,曾经于雾气之中沉浮,如今又在光明与幽暗的边缘隐现。
“别喊了。”
何姒低声呵斥道,可林欢显然已经听到了这声呼喊,她缓缓回过头来,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身躯随着这个动作更加飘摇不定。
“姜淮,你怎么来啦?”女孩已经失去焦距的瞳孔逐渐聚焦在姜淮脸上,只是念出这个名字,她如死水般的面容就有了一丝波动。
“救……救我,我是陈向阳,我有钱……很多钱……”另外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也被夜风送到三人面前。
隔着重重夜色和已经失控的灯光,何姒看不清那个男人的长相,只看到他一身西装皱皱巴巴,不论原先价格几何,如今都显得十分廉价。他双手紧紧抓住扶手,明明身材比身边的女人壮硕许多,却佝偻着身躯,一动都不敢动。
“林欢……”姜淮想开口,却被海风剥夺了语言。
“有鬼,有鬼你们看不到吗?”陈向阳似乎在刚出现的三人身上找到了一丝希望,略略挺直身躯,声音也比刚刚大了点。
“闭嘴!”女孩转过脸,表情如厉鬼般瘆人。
只一瞬间,何姒从她身上看到了那个古代仕女的幻影,而陈向阳显然也看到了他口中的鬼,喉头紧缩,果然闭了上了嘴,眼中是比黑暗更浓郁的恐惧。
“林欢,”姜淮第三次叫出了女子的名字,终于理清了思绪,“为了这样一个垃圾,不值得。”
“你都知道了。”林欢说的不是问句,她的声音像一句叹息,回荡在这黝黑的世间。
“是我混蛋,我不知廉耻……”
这一次,林欢没有出言打断他的话,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可陈向阳的声音却蓦然停住,他徒劳地将嘴打开又合上,仿佛一条濒临死亡的游鱼,只能从喉头发出咔咔的声音。
林欢看向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林欢,你还年轻,又有才华,有的是机会,不过被狗咬了一口,难道还要因此误了一生吗?”
姜淮说着,缓缓朝坐在扶手边缘的女孩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极轻极慢,怕惊动情绪已经绷到极致的女孩。
林欢并不阻止,也不挣扎,眼神中无悲无喜,就这样愣愣地看着姜淮,姜淮见状以为有机会,加快了步伐。
“我的一生,早就误了。”
“她状态不对。”何姒担忧地看着这一切,女孩的灵魂仿佛已经不在体内了。
老朝奉点点头,示意何姒与他一起,顺势朝前走去。
眼看姜淮已经走到了林欢跟前,刚要伸出手去,却见林欢眼神恢复了神采,朝他灿然一笑。
“有什么事我们下来再说。”
手已经伸到女孩跟前,林欢向后一躲,姜淮立刻不敢再动。他见林欢仍然在笑,眼睛里倒映着星星点点的灯光,然后唇齿开合,与他说了一句话。
姜淮没有听清,他刚想再问,却听陈向阳突然惨叫一声,双目流出血来,原本紧紧抓住扶栏的双手上像是被利爪抓过,皮开肉绽的一瞬间,他不得不放开了手,坠向冰冷的深渊。
“别!”
“不怪你,我的人生,是我自己误了。”
姜淮才发出一个音节,林欢突然摇了摇头,双手张开,仰面朝后倒去。瘦小的身躯翩跹如蝴蝶,飞扬在黑暗的天地间,眼泪遗落在空气中,嘴角还留着一抹笑意。
那是蝴蝶吗?
如果是的话,为什么扬起的蝶翼没能让她高飞,反而走向堕落?如果不是的话,又是什么生物如此美丽而脆弱?
这一跃是要去天堂吗?
如果是的话,天堂为什么会潜在漆黑冰冷的海底,而不是在星月相伴的天空?如果不是的话,又有什么地方需要用这样一种方式到达呢?
姜淮伸出的手虚虚在空气一握,没能抓到女孩的残影,只留下了她最后的那一句话——“为了他不值得,那么,为了你呢?”
“你知道林欢喜欢你吗?”
“林欢受的委屈,你从头到尾一点都不知道吗。”
不值得!不知道!
林欢的话和何姒的话在脑海中交织,姜淮根本没有时间想明白该怎么办,单手一撑扶栏纵身跃起,不管不顾地随着女孩下落的身影而去,何姒还没来得及和老朝奉确认,便见一道黑色身影疾驰至身边。
“一起去。”
“好。”她眼一闭心一横,也跳下了船。
漆黑的海面下,是另一个世界,仿佛他们离开密室时的那个大雾天。
“林欢,林欢!”
何姒能听到姜淮的呼喊,忽远忽近,却怎么都看不到他的身影。
“小猴子。”
她刚摊开掌心,便觉得一只温热的手将她手掌覆住,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一关,要他自己走。”
“可是,我担心的是林欢。”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要走,”老朝奉说着姜淮曾经说过的话,“不管是那个女孩、姜淮,还是你和我。”
他说完,宽袖拂过面前的浓雾,雾气竟似有实体般,缓缓向两边散开,形成一条窄窄的通道,仿佛要吞没他们,又仿佛在欢迎他们的进入。
“这雾有没有问题?”
“应该和你想的一样。”老朝奉点了点头,“恐怕和之前梦境中的香炉一样,都有致幻的作用。”
“你有祛幻的……”
“方法”二字何姒还没说出口,老朝奉便点了点头,用力从自己衣角撕下一块布,分成两半,一半蒙在自己脸上,一半递给何似。
“这又是什么奇物?”
何姒看看手中的布料,心想这布料肯定和山海经或者白泽图脱不了干系,老朝奉果真浑身是宝,就是太不爱惜了。
她在内心吐槽着,却听那个一本正经的老朝奉说道:“隔壁菜市场上老王家的,你别看他家门面小,手艺却是古法沿袭,历代传承,一顶一的好。”
“你……怎么又变回来啦?”
“反正都要生出幻觉的,还不如先变回原形,省得我多费心力,”秦鉴露在口罩外的眼眸亮晶晶的,盯着何姒也蒙上了隔壁老王家的布料,才提议道:“我们先去找到雾气的源头吧。”
何姒抿唇,这才发现秦鉴不过几句话间,自己混乱的心绪已经静了下来。耳边姜淮的叫声渐渐远去,不过目前听来没有意外状况。姜淮要去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而何姒知道自己也有别的事要做。
“把小猴子放出来吧。”
“嗯。”一点橙黄的微光出现,可雾气太浓,这盏秋日清晨尚未熄灭的路灯快要被浓雾侵蚀。
“小猴子。”何姒见状伸出手去,让微光得以停留在她手心,获得一点庇护。
秦鉴见状眼神愈加温柔。
“走吧,跟紧我。”何姒已经专注到了幻境中,她朝身后的男人一抬下巴,竟显出些临危不乱的大将之风。
微光一点点破开水汽,随着少女白皙的手穿透迷雾,毫不犹豫地进入一层层异世界。不一会,她的眼角处闪过一丝枯黄。
我已经出现幻觉了?何姒心下一沉,连忙回头,却见秦鉴也朝着那个方向若有所思。
“你也看到了?”
“是蝴蝶。”秦鉴点了点头。
“蝴蝶?”何姒立刻想到秦鉴先前和他说的典故,“难道雾气的源头是岭南罗浮山,麻姑升仙之地?可这幻境四面皆是浓雾,连方向都辨别不了,我们要怎么去?”
“不急。”
秦鉴说着又恢复了老朝奉那种不慌不忙的做派,这种成竹在胸的样子在之前的秦老先生身上显得老成持重,而在如今他的身上总显露出一丝漫不经心的傲慢,光芒耀眼。何姒掩下心中悸动,见秦鉴脚尖点地画了个圆形,又从袋中掏出一把白色粉末,细细洒落。
“这是什么?”
“矿盐。”秦鉴也不多说,眨眼间已经在刚刚的圆形内部画了个S形。
“八卦?”
何姒疑惑的话才出口,就见矿盐无风自动,竟缓缓变出个卦象来,何姒看不懂,可秦鉴立刻指了指右前方说,“走吧,山就在那。”
何姒也不多问,托着那一点光源大步朝秦鉴指着的方向走去,一条青石小路出现在两人脚下,原本空无一物的两旁长出参天大树,树根处还有浅浅溪流,叮咚作响。
雾气随着他们的行进渐渐稀薄,小猴子也不再需要依托,试探着向上飞了两下,见没有危险,彻底跑到了两人前面,愉快地穿梭在山林绿叶间。
光线变得充裕,山的影子在不远处若隐若现,风吹过山林传来沙沙声——很熟悉的沙沙声。
何姒眼皮一跳。
小猴子不再往前,何姒心中暗叹不好,停住脚步,再三揉了揉眼睛,前面的哪是山坡啊,或者说,前面确实是一座山,是一座由枯手和断头堆积起来的小山。
枯手为土石,长发为溪流,沙沙作响,是关大夫梦寐以求的风景,对何姒而言却只能是梦靥。
“我们是不是走错了?”何姒无奈地看向身后人,“还是老王家的布料不成了?”
“呵,”没想到何姒在如此风景前还能开玩笑,秦鉴也放松许多,走到何姒前面说道:“走吧,我还没会过这麻姑搔背呢。”
何姒叹了口气,两人继续朝远山进发,脚步加快了许多,可山的影子却一直没有变近,她这才认真看起来——山峦在动,起起落落,随水流转,因势赋形,不断后退,所以两人是怎么都走不到山脚。
“竟还有阵法。”秦鉴扬了扬眉毛,眼中闪出兴味来。
“这下该怎么办?”
“放心吧,文斗不是一向交给我的吗,武斗才是阿姒的强项。”
秦鉴说着,牵起何姒的手,猛然向前一步,踩碎了左前方一块青石板。只这一步,狂风骤起,飞沙走石,何姒刚要抬手遮脸,就觉得自己被抱住了,鼻端又传来令人心安的檀香味,只是这次还带上了薄荷的香气,格外提神醒脑。
她挣扎着转了转脑袋,宁愿被沙石迷眼也不愿错过秦鉴破阵的精彩瞬间,于是在有限的视觉空间里,她又看到秦鉴右脚脚尖一勾,被踩碎的青石板上的一块石子便被踢起,激射出去。
咔嚓一声,一截粗壮的树枝被石子击断,轰然落地,随着坡度快速滚动,撞击到路边一块石像上才停住落势,旋转了九十度,刚好将蜿蜒的溪流截断。
转瞬之间,四周都变了景象。
树枝被断,石像被痛击,上游的溪水无处宣泄,雾气终于消失殆尽,一切露出了本来的面目,树枝变成枯爪,石像变成人头,涌动的黑发从溪流中腾空而起,毫不留情地向两人袭来。
何姒指尖的蚕丝也在同一时刻飞射出去。
最先飘落的是发丝,纷纷扬扬落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变成粘液,就被小猴子一把火烧的连灰都不剩。
随后枯手躲闪不及,尖利的指甲被片片削落,原本阴森恐怖的手竟变得顺眼起来。
人头倒是逃得很快,在蚕丝就要穿过它的双目之时,一切突然消失了。
“阿姒真是厉害。”
“比不上秦先生破阵的气势。”
“哪里哪里。”
“承让承让。”
“你是不是给我带口香糖了,薄荷味的。”
“出去了给你吃。”
两人正互相吹捧间,青石板路、参天大树、叮咚溪流、甚至远方蠕动的山体迅速消失,青灰高墙在他们周围升起,不一会已被高墙环绕,再细看,他们已经身处一座古代宅院之中,斑驳的墙壁上依稀可见历史的痕迹。
“看。”何姒指了指朱漆大门上贴着的喜字和门边挂着的红灯笼。
“看来是有喜事。”
秦鉴话音刚落,就听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对话声:“是姜淮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朝门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