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蒙纳狄赫尔洛迪端起桌上的红茶,不急不慢地尝了一口,这才抬起眼,看向桌对面的男孩。
脸上没有笑意。
什么表情都没有,“因为你必须绝对纯洁无瑕,比你身上的衣服还要透彻白净,我之前说过的。”
蒙纳狄赫尔洛迪身为副院长,不笑时,仿若天生的上位者姿态,高傲中带些淡漠的神情,带来沉甸的压迫感,令人胆颤。
可男孩却习惯了对方不冷不热的态度,知道对方不会拿自己怎么样,毕竟能随时进入管理区找她,也是蒙纳狄赫尔洛迪亲自给他的权利。
蒙纳狄赫尔洛迪说他是最完美、也最有价值的作品,所以对于他的会面或提问,她总无法表示拒绝。
听到蒙纳狄赫尔洛迪说出与先前相差无几的答案,男孩又忍不住问:“什么是绝对纯洁?”
“为什么,又偏偏是我?”
蒙纳狄赫尔洛迪又抿了口茶,放下茶杯,像是对他的问题感到非常无奈,轻轻叹了口气,“这不是你该在意的问题,我跟你讲过很多遍了。”
“你只要记住我告诉你的,远离一切生物,特别是培育院里的其他动物,他们与你不是同类;以及待在圈定好的地方,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去其他区域随意走动。就足够了。”
“有什么需要直接来管理区找我,告诉我,我会酌情满足。你明白并遵守这些就够了。”
“其他的,不重要。”
“那些都与你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东西。”
“你不应该惦记。”
少年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可瞧见蒙纳狄赫尔洛迪有些不耐烦的神情,顿了顿,又只得转移话题,“我的笔没水了。我能向您要支笔吗?”
“写日记?”
“嗯。”
“当然可以。”蒙纳狄赫尔洛迪爽快地答应了,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崭新的,外观与少年手中拿着无二的笔,递给少年。
在少年接过时,冰冷的目光划过合上的本子封面。
语气听不出是请求还是命令,“写完记得给我检查。”
少年轻轻地应了一声,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因为在这过去的103天里,他每天都被如此要求。
男孩重新回到了休闲区,美奂得如同童话仙境的花园里,一片狭小而荒芜的天地就是他被唯一允许的容身之所。
这里的风景一点都不美丽。
可在这不美丽的地方,他能看见界线之外的美丽之景。
这样也很好。
而现在,除了风景,还有人。
是优质区的其他动物。
男孩很少见到优质区除他以外的人,因为不仅仅是他,同样的警告、不允许靠近的话语,蒙纳狄赫尔洛迪也对其他人说过。
院长的命令是绝对的,大家都很听院长的话。于是为了不接触他,所有人都会尽量远离他所在的区域,最大程度上避免与他见面。即使见到了,也只会把他当成空气,自然地移开视线。
谁也不说话。
谁都不与他交谈。
但今天不太一样。
男孩看着那几只动物,年纪瞧起来与他相仿,脸庞都很稚嫩,朴素的待者服、女仆装套着削瘦的身体,手背满是结痂后脱落的伤痕。
掌心,则抓着一束鲜花。
是他们刚从草地上采来的。
花瓣是宽大的白色,花芯小小的,茎凝绿得晃眼。
几个人采花的位置离男孩有点近,以至于他能看见他们手背上的伤。甚至,还能听到他们的细声交谈。
“这么多够了吗?”
“不够吧。安达茜纳小姐说要足够摆满整张床铺……”
“那、那我再去那边采一点,那边还有很多花。”
“诶……!不要吧……他在那里……”
警惕的视线聚焦于身上,男孩静静注视着他们,洁白的脸庞似精雕细琢的完美瓷器,从上到下挑不出一点瑕疵。
光是坐在那儿,就引人瞩目,心神向往。
淡然的目光震得人心头发颤。
女孩咽了口唾沫,迎上伙伴担忧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没事。我不主动跟他说话就可以了。”
用于给男孩划分区域的界线都是由花做成的,好多好多的花,女孩看得眼馋,不愿轻易放弃。
她踮着脚靠近,走到界线边缘,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摘采。很快两只手都是新鲜的花朵。
想着早点采完早点走,她抱住花朵欲图转身,却在直起腰的那刻听到了男孩的呼唤。
清脆的、轻盈的、悦耳的,像初春雪水消融的流水一样好听。
这是男孩第一次开口与他们说话。也是他第一次违反蒙纳狄赫尔洛迪设下的命令。
他要的并不多,只是问女孩,
“你能给我一朵花吗?”
琉璃般的乌黑眸子隐约透出渴望。
女孩迟疑了瞬。她回头看见伙伴们都在冲她摇头,于是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男孩有些失落地垂下眼帘。
没有哭,但长长的睫毛挂着细碎闪烁的光芒,瞧起来快要哭了。
下一秒,一个干巴巴的影子出现在他视野里。
男孩愣了下,目光凝聚,发现那干巴巴的影子是一朵干瘦的花儿。
抬眼,女孩刚刚收回手,脚正踩在界线边缘。目光透着心虚与慌乱,不敢往他身上瞟。
这次必须得走了。女孩想。她抬脚走出一步,又被叫住。
“谢谢。”男孩说,“谢谢你给我花,从来没有人送过我这个。”
女孩怔愣一瞬。她不自觉地将视线投向男孩,却发现男孩没有看她,而是目光眷恋地凝视着手里的花朵,像显在欣赏什么稀世珍宝。
其实那朵花并不好看,花瓣不似新鲜的那股柔软,而是枯干地泛着黄,就连根茎都打着卷。枯瘦、干巴、蔫哒哒的,仿佛下一秒就会化成风沙散落四处。
可男孩喜爱的很,翻来覆去地摆弄,怎么看都看不够。
这么漂亮一个人,这么乖巧一个人,为什么副院长要惩罚他呢?
女孩想不明白。在她看来,副院长不许其他动物跟男孩玩,不许男孩接触任何美好事物,每天只能呆在一块固定的区域里移动,就是惩罚。
否则怎么会有一个孩子愿意承受这种孤独,能够承受这种孤独呢?
“肯定是你做错什么事者副院长生气了,所以她才不让你跟我们玩。”女孩笃定道,“不然像你这么好看的家伙,肯定是众星捧月的存在。”
男孩歪了歪头,有些意外她与自己交谈,“……我不知道。”
“你去跟她撒娇就好啦。你长得这么漂亮,没有人会拒绝你撒娇的。”女孩又建议道。
小孩子总是不自觉亲近美丽的事物,违反了第一次规就敢违第二次,“安达茜纳就是这样。每次冲副院长撒撒娇,副院长就什么都答应她。”
男孩不理解,“撒、娇……?”
“就、笑得甜一点,语气软一点,说句我爱你就可以了。很简单的事。”
“只要你这么做了,你肯定就能和我们一起玩。“
女孩抱着花朵,在伙伴惊恐慌乱的眼神中,一点一点跑远,“……总之,我就跟你讲这么多了。再见,不要告诉副院长你跟我说过话。”
男孩望着他们远去,捧着花朵的手一点点收紧。
……同伴。
他不要一个人。
他也想要同伴。
濒临枯萎的花朵被他捏在掌心,像是某种重大的决定,被递给了培育院身份最尊贵的人之一。
“我爱您,院长大人。”
年幼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说着,精致的脸庞上露出一个僵硬、带着讨好的笑容。
是他第一次笑。
像一块微融在阳光里的柠檬尊荷糖,浅淡的,亦足以晃人心神。
“……感谢,您对我的照顾。”
蒙纳狄赫尔洛迪注视着他的笑容,晦暗不明的目光扫过他手中花朵,放下手中的茶杯。
忽然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
男孩眼前一亮。在他希冀的视线里,用温和和的语气,缓缓说:“我明白了。”
“——看来还是我太仁慈,才让你们觉得——”
“命令,是可以违反的。”
霎那间,冰冷的气息犹如潮水朝他涌来。男孩浑身一顿,感受到不对劲,本能地后退一步。
花儿不慎从手中跌落,掉在地上,又被精贵的皮鞋毫不留情地碾碎。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蒙纳狄赫尔洛迪拉开抽屉,在男孩惊恐的注视下,从木制的盒子里,拿出一条漆黑的长鞭。
表面挂着倒刺。
她眸子微垂,表情带些许悲悯,像是一个慈爱的母亲失望自己疼爱的孩子做错了事。
“我重视你,珍惜你,爱护你,所以一直都没想过惩罚你。”
“但现在看来,你不需要我这份多余的疼爱。”
“吃点苦头,你才真正能懂得听话。”
“……亲爱的,这是为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