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王锡爵官邸
首辅大人最近迷上了一件事情,一下值,就急着往家赶。
一回到家,就要叫族弟王衍爵到书房聊天。
这天,兄弟两人聊完了公事,又对着桌子上的一幅图讨论起来。
桌子上摊开的,正是舜华在船上随手画出的那幅草图。
“你是说,郑公公当年已经走到了这里?”王锡爵指着地图上,东非海岸那一块,感慨地说,“离咱们大明这么远,不容易啊。”
作为大明顶尖士大夫中的一员,王首辅摇着头说:“这得耗费多少国帑啊,真是劳民伤财。”
“大兄此言差矣,自汉朝张骞通西域以来,中原大国与西域贸易往来不断,形成了一条中原与西域的贸易通道,一千多年不断。
在弟看来,郑公公下西洋的功绩,不逊于张骞通西域。
郑公公开拓了一条海上的贸易通道,只是这条道路被人为地阻断了。
郑公公让天朝威仪,散布于南洋,才有永乐年间的万国来朝。
如今,天朝威仪,不能布于南海,在这些地方,天朝的影响力逐渐减弱。
南海上的这些岛国,以前都陈随郑公公前来朝贡,现在,只有这里的琉球国,还按时遣使来朝。
这个交趾,永乐朝的时候,还是大明版图,现在,竟敢割据为王。
还有这一块儿,国初设立的三宣六慰,现在都脱离了朝廷。
大明在这里,建立了旧港宣慰司,如今,朝堂上有几人知道?
此消彼长,天朝在南海的影响力降低,佛朗机人趁虚而入。
他们在这里、这里,都建立了据点,把这些地方变成他们的殖民地,把当地人,变成他们种植园的奴隶。
如今,他们已经来到我大明的门口,十年前,还在这里租了一块地。
以这里为据点,购买我大名的丝绸、茶叶、瓷器、药材等等特产,运往西方销售。”
王锡爵看着地图,听着他族弟的叙述,良久沉默。
“这些弗朗机人,不惜在海上航行一年两年,也要往来南洋贸易,可见利润之丰厚。”王衍爵又说。
王锡爵对贸易不感兴趣,他只关注被佛朗机人租去的那块地。
“老夫明天要去查一查,这块地究竟是被谁租出去的?陛下那时候刚刚亲政,别被骗了!”
“这个交趾,还有这里的三宣六慰,定要叫皇上发兵收回来!”
王衍爵心想,果然被那丫头说中了,大明的君臣,都是硬骨头。
第二天,大明首辅精神抖擞的去上值,一到值房,就吩咐书吏去户部的档案库查找,关于广东屯门,租借给佛朗机人的奏折。
赵志皋和张位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不好上前询问,只好一边处理公务,一边等结果。
好半天,书吏才回来报告:“没有!”
王锡爵一掌拍在桌子上:“岂有此理!事关国土,怎可不上报?”
“元驭,怎么啦?”张位上前问道。
“两位可有听说,我大明在屯门,租了一块地给佛朗机人的事?”
二人均摇头,表示不知。
王锡爵立即去乾清宫求见皇帝。
万历皇帝一听,大怒:“每年五百两?去查一查,有没有上缴国库?”
王锡爵傻眼:陛下,重点不是这个好吗?重点是领土!领土!
万历皇帝也觉得自己失言,忙挽尊道:“传旨下去,让东厂陈矩来见朕。”
然后,他才对愤怒的王首辅说:“这些拿我大明的土地,来谋取私利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王锡爵本来还满怀愤慨,誓要让皇帝发兵,收回交趾和三宣六慰。
现在,看到皇帝对每年五百两的租金,都这么耿耿于怀,看来,大明的国库,和皇帝的内帑,都见底了。
张居正为大明积攒下来的家业,都耗光了。
但是,佛朗机人已经来到南海边,怎么也得整军备战吧?
王锡爵准备借屯门这块地,跟万历帝聊一聊,如何增强水师战力的问题。
只有水师,才能阻止佛郎机人对我大明领土的野心。
万历皇帝一句:“没钱,如何养得起水师?”
王锡爵只好转身退出,回到值房唉声叹气。
两位阁臣就知道,首辅这次去皇帝那里,又是协商无果。
这是正常现象,他们与万历皇帝,协商十件事情,如果有一件事情有结果,就算成功。
下午下了值,王锡爵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
“快去,叫元礼来书房!”
一盏茶功夫,王衍爵到了:“大兄,刚下值,怎不歇息一下?”
王锡爵满脸疲惫,还不肯休息,他对王衍爵说:“咱们继续,你把这一次去南京考察的结果,再详细说来。”
“是,弟这次回去, 走访了宁波、杭州,苏州,扬州等几个大的州府,各地都有暗中购买大宗货物的商家。
这些商家在岸上并没有店铺,小弟断定,他们的货都卖到南洋去了。
第二,小弟也曾派人往宁波外海的黄岩岛,没有实力下南洋的商家,也把货运到黄岩岛上,与南洋来的海商贸易。
那里已经形成了一个海上贸易据点,人口稠密,十分繁荣。
第三,现在的南海上,不止有本土的海盗,还有西方来的佛朗机人,他们的商船上架有大炮。
见到中国商船,就上前抢夺,打得赢,就抢,打不赢,就贸易。
所以,大批的财富,不是被走私商人赚了,就是被本土海盗和佛朗机人抢了。
大明朝廷,一分钱的商税也没收到。”
连续半个月,王锡爵一下值,就和王衍爵关在书房里,对着地图讨论半天,常常废寝忘食。
王衍爵只好一直待在府邸,以备首辅大人随时咨询。
这天,门上递进来一封信,他打开一看,立即吩咐小七:“快,去门口看看送信的人,走远没有?赶紧留住,我有话问他。”
小七飞奔到大门口,问那几个守门的:“刚才送信的人呢?”
一个门卫往西边指:“往那边走了,是俩人一起的,南方口音。”
小七急忙往西边追去,不一会儿,见两个人并排着往前走,一个说:“不愧是首辅宅弟,光守门的就六个!”
另一个说:“少见多怪,你是没见到首辅出行,那阵仗,比县太爷大多了!”
小七忙堵住两人,拱拱手问道:“刚才可是二位,往首辅门口,送一封江西来的信?”
二人点点头,小七说:“找的就是你们,我家公子要见你们,请二位随我回去一趟。”
王衍爵见了俩人,首先问:“这信上说,袁族长来了北京?”
送信的两人中,有一人上前说道:“王公子,我是袁族长的随从,叫阿柴,我在袁家村见过你。
回王公子,我家老爷昨日进的京,如今住在我家大爷家里,今日托我过来送信。”
王衍爵想起来了:“是哦,你家大爷在京为官,袁族长这是想儿孙了。
难为老人家,千里迢迢地进京探望,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回去上复你家老爷,等他老人家休息好了,我再约请他老人家。”
赏了每人一两银子,把两人打发走了。
回到屋子里,他掏出舜华写来的信,细细的看起来。
那娟秀的笔迹,让他忍不住猜想,那丫头坐在案前,一个字一个字的,给他写信的模样。
她写到:他托付的货物,已经交给谢掌柜处理,处理结果,谢掌柜会写信向他汇报。
她已经找到了专家,正在准备建厂,明年三月就能投产。
长江航运十月的结算下来了,她托袁族长,把他的分红带上京,给他春节派红包用。
可惜了,他缺席了袁家今年的杀猪饭。
她家今年杀了五头猪,吃完杀猪饭,剩下的要全部做成腊肉,不然,吃不完就要坏了。
她还写到:赤湖边新开的地,种的苎麻已经收获,正堆在湖边的淤泥里沤麻,问他见没见过沤麻?
他租须弥寺的那一百亩坡地,前年种的花苗,明年就能开花。
他派去陈家村的龙师傅,已经学会了如何制作茉莉花茶,问他有要不要建一座茶叶加工作坊?
最后才提了一句,袁族长上京,是为他儿子跑官来的,请王公子酌情关照一下。
虽然满纸谈的都是公事,王衍爵也很开心,这丫头,居然主动给他写信了。
(舜华:你想多了,这不是大爷爷上京,顺便带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