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景天德七年,十二月二十六。
距离年节仅剩三天。
景廉人和齐人在民俗节日上存在很多不同,但是两边都有庆祝新年的习惯。
正常情况下,这个时候的大都早已全城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氛围。
如今的大景王朝正值巅峰,在吞并赵国和燕地之后,大景辽阔的疆域已经远远超过南齐,成为无可置疑的当世第一王朝。
对于大景子民而言,尤其是生活在大都的景廉人,对此拥有着强烈的骄傲和自豪感,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值得欢庆的节日,更何况是景廉族最重要的新年佳节。
然而眼下城内是一片冷清肃杀的光景。
大街小巷之上行人寥寥,一队又一队铁甲军士来回巡视,把控着城内每一处要道,特别是权贵云集的东城,有着大量天子亲军驻扎。
局势之紧张令人心惊胆战。
皇宫内,被景廉人称为“合扎”的禁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卫极其森严。
宫人无不如履薄冰,特别是最近被调来隆福宫的宫女和太监,每天睁开眼就会陷入惊惧的情绪,唯恐步先前那些在隆福宫的宫人的后尘,被禁军全部抓起来投进死牢。
究其原因,隆福宫乃是太子寝宫,而大景太子阿里合纳兰无端暴毙,先前那些宫人自然一个都跑不掉。
隆福宫侧殿,外间跪着一群身穿孝服的大景皇子。
纳兰既是太子又是嫡长子,这些皇子自然要守灵服孝。
其中有几位相对比较出挑,乃是和太子一母同胞的三皇子乌岩、四皇子海哥,贤妃独奴氏所生之二皇子那古,德妃裴满氏所生之六皇子乌烈、八皇子阿虎带。
这五位皇子各有所长,当初纳兰在世的时候,他们至少可以维持表面上的和谐,但是这些天已经有一股很明显的暗流在众人之间涌动。
四皇子海哥神情肃然,偶尔看一眼通往内殿的方向,看起来心情极其沉重。
太子死得过于蹊跷,到现在为止连死因都查不出来,主奏司提领田珏这些天已经瘦了十多斤,要是最后无法查明太子的死因,恐怕他也得追随而去。
原本这件事怎么看都和海哥没关系,毕竟就算太子暴亡,他前面还有两位皇兄,储君之位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头上。
但是近来城中流言忽起,隐晦暗示太子之死或与四皇子海哥有关,他的帮手则是常山郡王庆聿恭。
在这种情况下,海哥甚至连给自己辩解都不敢做,因为那些只是坊间流言而已,并未闹到宫里来,他怎能做那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情。
他真正担心的事情是,天子不可能没有听过这些流言,却一直没有任何表态。
此时此刻,他恨不能去内殿问个清楚明白。
内殿停着太子纳兰的遗体,虽然如今天气寒冷,灵床周遭依然放置着大量冰块,因为太子的死因尚未查明,故而迟迟无法入殓下葬。
空气中弥漫着彻骨的寒意,皇后彻木衮氏哭得双眼红肿,嗓音已然沙哑。
纳兰是她的长子,这二十多年来为了培养他,让他成为合格的继承人,她几乎耗尽所有的心血,因此难免对三皇子乌岩和四皇子海哥有所亏欠,只能尽力疼爱他们作为弥补。
如今纳兰撒手人寰,意味着她的心血悉数白费,如此悲痛哀绝怎能承受?
她用模糊的泪眼看向站在灵床一侧的中年男子,凄声道:“陛下,纳兰他一定是被人害死的。”
“朕知道。”
中年男子负手而立,看着灵床上长子的遗体。
没人知道太子暴亡对景帝造成多大的打击。
这位胸怀天下的君王御宇十五载,景朝在他的手里变得越来越强大,而且没有走上游牧王朝快速膨胀和衰落的老路。纵然景朝这两年在南边的战事不顺利,可并未动摇景廉族的根基,景朝依旧是当世最强大的王朝。
就在他着眼江南、运筹帷幄的时候,太子不明不白地死去,毫无疑问是极有可能影响国运的重大变故。
朝野上下此刻最担忧的自然是天子因为此事性情大变,让大好局面付之东流。
“陛下……”
皇后语调哀切,眼中恨意昭昭。
不过还没等她说出“海哥”这名字,景帝漠然地说道:“送皇后回宫歇息。”
周遭宫人连忙应下,随即便有女官上前,搀扶着皇后离去。
景帝最后看了一眼灵床上太子的遗容,然后转身迈步走到外间。
皇子们听到脚步声,立刻收敛心神肃然以待。
景帝一步步走到近前,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所有人,面无表情地说道:“随朕上朝。”
“儿臣遵旨。”
众皇子小心翼翼地齐声应下。
大庆殿内,景朝文武百官分班而立。
放眼望去,只见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压抑,不过细究之下还是有些许差别。
大部分朝臣以担忧为主,不时会看向两位大臣,其一便是常山郡王庆聿恭,坊间传言太子暴亡和他有关,其二则是主奏司提领田珏。
此人身为天子的股肱,肩负查明太子死因的重任,不知是否有所进展。
“陛下驾到!”
在内监首领尖锐高亢的喊声中,景帝出现在群臣的视线里,随之而来的便是一众皇子。
群臣山呼万岁。
景帝高坐龙椅之上,沉声道:“平身。”
“谢陛下。”
群臣起身。
景帝开门见山地说道:“田珏。”
“臣在。”
“太子的死因查清楚了?”
田珏出班而立,这位被景廉贵族暗中骂为“活死人”的文官身形瘦削,两颊出现明显的凹陷,眼中更是布满血丝,可见这段时间于他而言极其煎熬。
在群臣紧张又关切的注视中,田珏垂首说道:“启禀陛下,臣将在太子身边服侍的宫人悉数下狱严审,共计一百二十四人,经过反复审讯并无所得。臣又盘查太医院一干人等,依旧一无所获。当臣查到御膳房时,终于找到一条线索。”
殿内气氛骤然凝滞。
四皇子海哥忽地心中一紧,只是面上倒还能维持,义愤填膺地看向田珏。
这个时候北院元帅撒改并未去看田珏,反而望向就站在身边的庆聿恭,但他看见的只是一张因为太子离世而满怀沉痛的面庞。
田珏继续说道:“据御膳房少监交待,太子殿下喜欢一种名为确山红的美酒,因此御膳房中时常会贮藏一批,以备不时之需。太子殿下于二十一天前陷入昏迷,九天前离世,就在太子殿下昏迷的当晚,御膳房所送的膳食之中便有一坛确山红。起初臣并不能确认这确山红是否有古怪,毕竟按照宫中规矩,一应膳食都要试毒,当晚的查验并无异常。”
他微微一顿,语调愈发沉重:“这确山红由内务府统一负责采买,供货的商户乃是京中大昌号。臣带人前往大昌号,一开始并无异常,但是根据大昌号的掌柜交待,最近一次送确山红入宫的伙计当中,有一人忽然消失不见。经过全城搜查,臣终于在今日上午找到这名伙计,然而他已经变成一具尸体。”
死一般的沉寂。
随之而起的便是一众景廉贵族愤怒的咆哮声。
田珏并未做出定论,但他发现的线索足以证明,太子暴亡必然和那种名为确山红的美酒有关,否则送酒的伙计之一怎会离奇死去?
这毫无疑问是一场阴险的谋杀!
龙椅之上,景帝冷眼看着下面的群情激奋,视线在庆聿恭脸上稍作停留,随后轻咳几声,下面的喧扰迅速平息。
他默默攥紧右拳,缓缓道:“大昌号可有问题?”
田珏应道:“回陛下,臣之前已经将大昌号相干人等全部捉拿,反复拷打过后,众人都不肯承认和此案有关,不过臣已经查明那个死亡伙计的身份。他无父无母,八年前来到大都求生,大昌号掌柜见他伶俐勤恳,便给他一口饭吃。此人在商号之外的交际不多,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他是齐人。”
听到这句话之后,四皇子海哥心中悄然一松。
景帝微微颔首,对群臣说道:“从这条线索来看,太子遇害实乃齐人所为,众卿家可有异议?”
十余位景廉贵族齐声高呼道:“陛下,齐人如此可恨,必须杀光他们才能为太子殿下报仇!”
“老臣恳请陛下下旨,大军尽出马踏江南,将南齐皇帝的首级割下,在陵前祭奠太子殿下!”
“臣愿亲自领兵屠戮南齐,为太子殿下复仇!”
“大景太子竟然遭南齐小人谋害,此仇不共戴天!”
相较于面目狰狞的景廉贵族,文臣这边显得安静一些,倒不是他们敢在这个时候触怒天子,而是大景军权跟他们毫无关系,压根轮不到他们出面表忠心。
景帝依次望过去,仿佛心里有了一丝慰藉,点头道:“尔等能够有这份忠勇之心,证明朕这些年确实没有看错人,不过――”
所有人静静地等待着天子的决断。
景帝的视线停留在武勋班首,沉声道:“朕不相信区区一个南齐奸细,就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将毒药送进太子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