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一先这句话引发的骚动逐渐在扩大。
有一个很奇特的现象,群臣此刻最关注的竟然不是龙椅上的天子,也不是身处旋涡之中的陆沉。
而是那位站在文臣班列第三位的中年官员。
吏部尚书钟乘。
这位钟尚书亦出身于耕读传家之族,虽然比不得江南九大家那种鼎盛的门阀,但也绝非寒门小户。
他本人的履历堪称文臣进阶之路的典范,殿试高中状元随后留在翰林院,修书六年之后升为侍讲学士,又三年便是侍读学士,转任国子监祭酒再转回翰林院任学士,执掌这个清贵储相之所。
钟乘没有外放任职的经历,但这并不影响他宣麻拜相的可能性,因为大齐并不要求宰相必须具备主政一地的履历。
作为对比,李适之今年以礼部左侍郎的身份担任科举主考官,让他在朝堂上的地位瞬间变得炙手可热,而钟乘早在六年前就以翰林学士之身主持科举,他门下的弟子早已成为朝堂上的新晋力量。
尤其是去年朝中几次大规模的动荡,上位的官员中便有不少是他的门人。
如今钟乘贵为天官,一言一行都会引人注目,也有一些官员正在他的羽翼下汇集。
细论新君登基之后的大齐朝堂格局,李道彦依旧是毫无疑问的百官之首,但是他的年纪摆在那里,很显然无法坚持太久。
薛南亭身为右相,其实不缺少拥趸,然而这些年他和江南门阀斗得太狠,性情又过于刚直,注定他无法像李道彦那样和光同尘,也就导致他无法建立起太庞大的心腹势力。
在这样的局势下,钟乘的崛起便导致朝堂上出现了第三极。
此刻他成为百官注视的焦点,是因为辛一先乃是他曾经的下属。
翰林院是钟乘待了十多年的地盘,哪怕他如今升任吏部尚书,旁人也不会觉得新任翰林学士穆翰伯能在短短半年时间里,取代他在翰林院官员心目中的地位。
辛一先忽然跳出来鼓噪,旁人如何能不怀疑这是钟乘的授意?
诸位重臣神色沉静,没有刻意去看吏部尚书的表情,而钟乘依旧维持着自己从容淡然的仪态,甚至没有回头去看辛一先一眼。
李宗本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是否要采纳辛一先的建言。
便在此时,另一名官员出班奏道:“启奏陛下,先贤曾言,赏当其劳,无功者自退;罚当其罪,为恶者戒惧。由是观之,山阳侯之功不可不赏,臣附议辛学士所言!”
其人乃是吏部验封司员外郎沈禹。
验封司掌封爵、袭荫、褒赠、吏算之事,为吏部尚书的决策提供非常重要的参考意见。
如果说先前辛一先的建言还只是引起一阵骚动,沈禹的出场则让很多人面色微变。
难道在新君登基之后的第一场大朝会上,就会掀起一场由吏部尚书钟乘主导、意欲将山阳侯陆沉架在火上的风波?
钟乘当然不可能承认,他也没有必要承认这些官员的举动是出于他的授意,问题在于辛一先和沈禹与他的关联太过紧密,他是否承认无关紧要,旁人只会将这口锅扣在他身上。
风浪并未停息,御史台侍御史卢郢和太仆寺主事汪同吉接连挺身而出,引经据典论述此事,仿佛朝廷不加封陆沉为国公,后果就会变得无比严重。
纷纷扰扰之中,李宗本轻咳一声,淡然道:“还有哪位卿家欲就此事启奏?”
群臣左右看看,随即便有一位年过四旬的官员施施然出班,高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李宗本抬眼望去,只见是国子监祭酒裴方远,便道:“讲来。”
裴方远在大齐朝堂上素来很低调,他的官路虽然不像钟乘那般顺达,但也没有太多的坎坷,再加上他本人谦逊内敛,官声还算不错。
此刻见他出面,百官不禁愈发讶异。
他们都知道钟乘曾经做过国子监祭酒,虽然时间不长仅有一年又两个月,但也算得上裴方远曾经的上官。
莫非这位裴祭酒也要附议?莫非他也得到了钟尚书的授意?
这时只听裴方远悠然道:“陛下,臣认为山阳侯先前所言极其恳切,大齐拥有这样忠心耿耿又谨慎自持的官员,实乃国朝之幸。既然山阳侯认为此战的功劳理当归属于所有人,而他只是尽了自身的本分,臣觉得理应尊重山阳侯的坚持。”
殿内肃然一静。
其实辛一先等人的想法不难揣测,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是以陆沉的资历和功劳来说,眼下想要打压或者敲打他都是痴人说梦。
唯有将他高高架起,让他时刻接受天下人的审视,这样才能起到捧杀的效果。
很老套的路数,但是却很好用。
一个人的地位越高,他承受的压力便会越大。
最简单的例子,御史台那些脸硬心狠的御史们,隔三差五就会找朝堂高官的麻烦,甚至连李道彦也不会例外,更何况是才二十多岁的陆沉?
群臣只是没想到裴方远会替陆沉开口,原本他们以为这位裴祭酒会继续加一把火。
李宗本微微颔首道:“裴卿言之有理。”
裴方远继续说道:“陛下,其实辛学士等人的建言也有道理,边军连番大捷,朝廷封赏有功之臣,这本就是皆大欢喜的好事。而且这几位大人异口同声,想来也能代表朝中同僚对边军将帅的激赏之意。臣觉得无论是山阳侯的主动推辞,还是辛学士等人的建言,都能证明满朝公卿都是尽心竭力为大齐效命,并无对错之分。”
李道彦忽地转头看了裴方远一眼。
裴方远注意到那位老相爷的目光,悄然垂首避开视线。
一种古怪的氛围荡漾开来。
表面上裴方远是在说废话,可是“异口同声”这四个字却让辛一先等人面色微变,更让钟乘的眼神多了几分冷色。
如果没有事先串联,何来异口同声?
心意相通这种事,只能拿来蒙骗世人,却骗不了朝堂上这些官员。
至此很多人已经确信,这是钟乘在执掌吏部大权之后,在朝堂上第一次展露锋芒,偏偏钟乘还不好出面,至少此刻无论他说什么,都只会成为裴方远那番话的注脚。
钟乘暗暗思忖,这股阴风为何是冲着自己而来?
他当然没有授意辛一先等人,更不可能做这种事情,因为无论陆沉是否更进一步,和他这个吏部尚书有何关联?
哪怕陆沉被封为郡王,也无法将手伸进吏部。
这一刻钟乘忽然意识到,有人已经盯上他屁股下的位置,只是暂时还无法确定究竟是谁有这样的谋算。
挑拨他和陆沉之间的关系显然只是第一步。
朝堂之上,百官各有心思,李宗本将那些重臣的反应尽收眼底,随即看向李道彦问道:“依李相之见,朕该如何嘉赏山阳侯?”
李道彦脑海中忽然浮现当日在御花园里,他和先帝的那番谈话。
老人抬眼望向年轻的天子,从他眼中看出几分迟疑和不安,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声。
新君骤然掌权,显然还没有完全适应,又或许是过往十余年的压抑让他一时间没有控制住情绪,没有想过自己身为天子,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到朝廷的风向。
如果不是他提前亮明态度,就算有再多的朝臣鼓噪起来,他也可以从容拒绝,不会像现在这样陷入被动的境地。
天子首倡,臣工附和,辛一先等人有何错处?
最关键的是,你身为天子已经表态,难道现在要打自己的脸?
显然李宗本也意识到今日的举动有些不妥,至少应该提前问清楚陆沉本人的意见,对方可不是任由他随意处置的七品小官,而是足以影响边疆局势的国之柱石。
老人只觉一阵疲累袭来,但他又不能袖手,因为他答应过先帝要扶保大齐江山。
新君对于政务的处理还很稚嫩,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或许他只是想加恩陆沉,以此来证明他会坚定不移地遵从先帝的遗命,只不过考虑得不够周全。
看着天子略显局促的表情,李道彦缓缓道:“陛下,老臣以为辛学士等人的建言理应采纳,但是国朝赐予爵位自有规制。山阳侯功勋卓着,但这几年先帝对其的封赏从未亏欠,因此国公之爵委实不太妥当。故此,老臣认为郡公之爵方为正理。”
这是老成持重之言,也能对方方面面都有一个交代。
李宗本松了口气,转而望向陆沉说道:“山阳侯,朕知道你忠心为国,但朕还是希望你能接受此赏,如此更能激励边军将士奋勇敢战不畏强敌。”
文武百官的视线悉数聚焦在陆沉的身上。
陆沉已经沉默了很久,在这段时间里他想了很多问题,也想起了很多以前忽略的细节。
他抬头看着龙椅上的天子,从对方脸上看到几分歉然之意,这一次他没有继续推辞,出班踏前一步,躬身行礼。
“君赐之爵,臣不敢辞。”
此刻很多人心中的巨石落下,庆幸陆沉没有继续固执,没有让这场朝会出现更多的风波。
只是没人注意到,这位新鲜出炉的年轻郡公眼底深处,多了几分看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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