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秦陌寒的康复，此前怠滞的军务逐渐开始恢复，各路军心又一次凝聚在契凌大营，那曾经四方迭起的谣言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成为茶余饭后的几句笑谈。
这些日子，若离日日守在将军帐中侍候起居，军中闲言对这位“战神红颜”倒似乎颇感兴趣，诸般猜测也一时多了起来，却是无一得了切实的证据。
连若离自己都未曾想到，自己堂堂契凌七公主、离显单传凤麟圣女有朝一日竟会甘心躲在幕后为人端茶倒水、侍牍案头。每朝每夜，静静望着红烛光影中那拖着病体却愈发为战事操劳的疲惫身影，若离心中却尽是心疼......
但所幸，他还是活过来了。
这是这些日头来最令她开心的事了!
渐渐地，随着他状态的转好，若离心中也逐渐有了踏实的着落。久而久之，便不似先前那么忐忑恍惚、心神不宁了。
几场战役下来，契凌王室仍旧无令相传，好在有秦陌寒运筹帷幄多是以少胜多的谋战，北隗隅王室也不敢再多行计较使节被杀之事，无几时便捧着隗隅王玺前来归降了。
这对他来说，应是喜事吧?她常常这样想着。
敌军已降，契凌王宫又无明令，秦陌寒自也无心再将杀戮进行下去，便令各营整顿军备班师回朝了。
一路上，寒彻心骨的初冬北风席卷着荒原干枯的尘土拍打着车窗咔咔作响，大病初愈的秦陌寒伴着若离静坐在车中，一双幽瞳悠悠望着外面看不到尽头的军旅甲胄渐渐延伸至一望无际的旷野荒尘中。
静静地，他未言任何话。只是就这样望着，望着……脑中万千思绪错综复杂，一时间又化作那窗外漫天飞扬的黄土白沙，永远散播留驻在这片袅袅孤烟化作的迷梦中……
若离静坐在舆台另一端，慵懒地倚着窗子，绵软的身子如初醒的狸猫般弯成一条曲线，缤纷艳阳下湖蓝色的瞳孔散发着依稀迷人的光晕。
这短短数月来发生的事情让她一时缓不过神来。她第一次有了患得患失之感，第一次如此庆幸这个曾经恨极之人以为他还活在世间!她第一次放下了所有的嫌怨所有的不甘一一去原谅这个无数次搅扰了安宁又带来了安定的过客!…..第一次……她渐渐开始觉得……
对于他，自己似乎……再也离不开了。
“当日之事，向他述了吧。”
许久，窗边传来细如蚊蚋的轻响。这狸猫的音语打破了静寂，周遭却莫名的愈加沉寂。
虽不情愿当日被北隗隅使节调戏之事于朝堂上被公开以致闹得尽人皆知，但她不能再清楚地知道，这是秦陌寒的唯一出路!也唯有这样才能够让他光明正大地为杀人脱罪。有了自己暗中授意，即便父皇有意刁难，朝上母后留下的党羽也定会拉他一把。
“不想说。”
又是许久，身后传来生硬而低沉的话语。他知道危险来临之际自己绝不会像徐振一般将那凤麟的声誉当作盾牌一般挡在前面!一一犹记得那双扑朔迷离的幽眸静躺在自己身边，悠悠向自己倾诉着一些悲伤的事情，她说她曾问他，她是他的妻还是他的剑，他说她若哪个都做不好还能做他的盾.....
当时的她不尽懂得那话的意思，但说着说着，却莫名的潸然泪下。
他知道，这凤麟虽嘴上不说，但她要的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她要那个人在她危难之时不计代价地施以援手，又要他在背信叛逃之时付出代价;她要他在利益冲突之时不计后果地为她牺牲，又要他在那后果来临之际独自承担那冷雨的侵蚀蒸腾。
他不知有朝一日自己与她会不会行至生死抉择的两极，也不知最终先说放手的那个人会不会是自己.....只是这一瞬间，他不想再让无辜的她搅进这纷繁错杂又毫无尽头的局里!
自己欠她的已经太多、太多!……若再欠下去，便怕是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她回眸，却见那骨节分明的俊朗容颜斜倚在对面窗间，那泛着异彩的眸光映着暖阳的样子很好看。她看得痴了，很久、很久….她未言任何话，却只是静静望着他坚实的背影晕染在阳光下，混着飘窗外漫漫飏飏的迷蒙烟戈融化成一幅唯美的图画。
或许..…他在想庞歧的死吧?......或许，在想如何处置徐振吧?......或许，在想父皇听闻他死讯却为何不传消息吧?……或许在想明日站上朝堂面对文武百官当何以辞说吧?
亦或许……在想这一次，究竟该不该回去吧.....?
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隐隐感受到背后氤氲的眸光，金色的光斑下一双幽眸蓦然回望，只见身后那双湖蓝色的眸子一对上那束光便惶然转过身去，一头轻摇的如瀑青丝立时掩了暖阳下幽扑朔的长睫。
“梦中..…听有人说...…我若活着..…”
望着那慌张的背影映在窗间荒原的画卷中，他轻笑。
“不曾说。”
细润如泉的轻语一言打断了他的话，心中却不知觉升起一阵忐忑不安的心跳。
“回去后……我向陛下提亲可好?”
一刻静寂中，她感到冰凉的身体渐渐被覆裹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立时一瞬暖流生于心底，在体内久久激荡，徘徊不散。
“谁说要嫁你了?”
小姑娘娇嗔地撅起红唇回望他，却见男子轻阖着眸子倚在自己肩头，呼吸平稳而深沉。静望着那俊朗而不失威严的面颊，一弦悸动忽而划过心头，瞬时间又立时闪烁着眸光流转向窗外弥漫白日的荒尘暖沙:“再说……父王也不会同意的~”
不知觉，她默默垂下了头。
她明明知道，身为齐王妃，未得休书之前这不可能，可那句话不知为何却还是不争气地触动了心弦。她不知他究竟为何有胆量说出此话，也不知自己心底究竟会给怎样的回答……只是这一刻，她心中无数次垂问着、怀疑着:
或许……只是试探吧?
或许.…并不作数吧?
或许……只是历经了生死，看开了许多事，想要破釜沉舟疯狂一次罢?
可莫名的，心中那丝丝缕缕斩不断的情念作祟，却又不由得冥冥期盼着那并非一句轻描淡写的笑话。
“如何说服他是我的事。我只问你愿不愿。”
话音未落，那怀抱又紧了几分，瞬时一股暖流悠悠浸入心田，久久萦绕，淌漾不散。
又是许久…..静静地，清如镜潭的水眸映着远方闪着金光的地平线泛出一道绝美的光斑:
“不愿。”
她轻言。唇角熹微的笑意莫名地娴静而平淡。
“那肖煜呢?徐程呢?”那声音顿了下，“……太子呢?”
他想说:‘只要你想，我帮你’。可莫名地，话到嘴边，一弦痛楚划过心头，倏然间却又迟疑了。
“都不愿。”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宛如一片薄雾，氤氤袅袅地散入荒野，渐渐融于一片扑朔迷离的虚无。
说也奇怪，他鲜少说这么多话。这一次，自己倒像是平日的他，连多说一个字都觉得如鲠在喉。
“那就嫁我吧。”他轻言，
“将军府门常开着，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去哪儿便去哪儿，玩累了，回来有个踏踏实实委身落脚的地方，再无人会拘着你了。”
温润如细雨秋风的花儿轻轻洒在肩头，悄然拂去了这数月来许久未散的心神不宁。微微侧目，那“狸猫”一双明净的水眸悠悠望着他温柔而沉美的眸光，可望着望着…...却蓦地潸然泪下.....
他明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但他所谓的“嫁”并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种“嫁”!否则他便不会在第一时间提起大哥、提起肖煜、甚至是徐程!
冥冥中，她莫名觉得自己与他的距离仿佛就这样定格在了出征前他每日不定时地入寝中坐坐或叙叙闲话的那些时日，至于其他的，便再无甚多了…是他上了枷锁，是他掘了沟壑……便是不能再近了。
入他的府邸，自己便是进了另一个牢笼。他要牵的、牵住的从来都不是身，而是心!一-那是自己一辈子都无法逃脱的命运!
……所以，她不愿!
不知是憾悔还是怨怼，不知是失落还是触恸，只一刹那柔光中纤睫轻颤，一瞬清泪悄然划落如晚霞般沉美的红颜。
大军获捷，自然归乡心切，只半月有余便到了契凌大营。
打一回营，秦陌寒便无了踪影，只言是张罗安顿战后事去了，却是直至晚膳都未现身。整个下午，若离独自一人恍恍惚惚拭着案上、榻缘的积尘，一时娴静，倒莫名忘了这些时日搅扰心神的种种杂念。
是夜，若离独自一人倚在窗边，一双明净的水眸悠悠望着狡黠的月光渐渐洒遍枯枝梢头，心中飞速闪现着曾经历经的各种各样纷繁错杂的场景，一时间竟不由得暗自感慨这世事之荒唐，命运之无常。
她未曾想到有朝一日竟当真应了怡茏院中肖煜那关于“如何抉择”的话!她未曾想到会有一天他与徐振甚至父皇的矛盾终将无可挽回地激化!她未曾想到这一天自己会与他行至生死博弈的两极一-静相无言，彼此对望--却谁都不肯先行将利刃指入荒芜惨淡的苍茫.......
一时间，静望着银色的月光浮影穿梭在伫立于营口的寥寥几枝古藤上，她忽而想起了很多人…..
她想到郢昭..…他的话并不多，却拥有着与秦陌寒相差无几的权力与威仪。冥冥中，他总是在暗中关注并帮扶着自己…….若非那日他一句话阻了秦陌寒对的调戏，至今自己都以为那都是秦陌寒的授意!
她想到庞歧...….他是个严肃谨慎且老成持重的人，却毫无预兆地向秦陌寒提了自己的婚!….…犹记得后山中自己为救胡戟对那老将搬出身份言语相逼，犹记得宽阔的教练场上他带领众军跪伏于地，犹记得自己一盏接一盏地斟着烈酒，无比幼稚地当着众军下了他的颜面损了他的威仪……
还有徐振……这个不愿记得却又不曾忘却的人…她从未想到一向谨慎的他有一日竟会毅然决然抛弃旧日兄弟情谊而与城府颇深的父皇站在同一个阵营!一一他明知自己将沦为父王的棋子，她却终不懂他为何坚持要选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且固执地走下去……
不过所幸，至今她并未听闻秦陌寒处置徐振的消息。相反，军中有流言传出，他已被家仆接回府中将养了。莫名的，这消息给了她几许无由而来的宽慰……也是它，让她这数日来未曾安定下来的心神得到了一丝一刻来之不易的宁静。
她，感谢他。
这一次，他的怀柔决断巧妙地避免了自己内心再度陷入矛盾与纠缠。或许，他当真知道自己虽说着会忘了他却忘不掉他。他也知道，任自己再冷血再任性，也终不会害了他一一这一次，他选择了成全。
此时此刻，对着窗外一望无垠的夜色，若离脑中想着交织错杂的事情一时入了神，却殊不知秦陌寒早已坐在了身后不远处的案头一一
很久，很久……他静静望着她，从始至终未说任何话。
忽一阵鸽子扑棱翅膀的声响，若离扬眸远望，只见一只白鸽自一片静寂无垠的夜色中滑翔而来，盘桓一时便直入了窗棂。
目光顺着那白羽飘去的方向蓦然回望，视野间的窗边恍然浮现出他的身影。
未回过神来的她怔怔望着他轮廓分明的侧颜愣了一刻，却见他不慌不忙地抚摸着白鸽，驾轻就熟地解下那似血般殷红的酮爪上绑缚的竹雕信筒，若离偷眼瞥见那是荨烟 -一步!芪娴!一-的常用之物!
可自始至终，他像是丝毫未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一般。目色亦丝毫未在自己身上给予半刻留恋。
他不言语，只是轻步悠悠绕回案头坐定，从容不迫地展开信条认真看起来。片刻后，一双剑眉渐渐凝起，他似在犹豫抉择着什么，却始终未言任何话。
她想知道里面说的什么，可想了想，却又不想问了。很多事情，他既不言说，她便不愿多问。否则问多了……倒成了他的枷锁。
许久，许久……他望着信简，她望着他......
许久，许久……静如一片深谷，蕴了千万般言，却道不出任一句话。
许久，许久……直到她的眼前蒙了道淋漓光斑，他悠悠抬起头。四目交汇处，她反射性地移开眸光，一双明净如清波的水瞳悠悠望着外面空洞寂寥的夜色，但闻身后悠然传来那无比熟悉着的深沉男音:
“他……命不久矣。”
“你.……”
“可想去看看他?”
那轻柔的话儿萦绕在耳畔久久盘桓不散，若离心中一阵沉痛难耐的生疼。她曾想过有朝一日这个并不圆满的结局会赤裸裸地摆在自己面前待自己抉择，却未曾想这一刻竟来的如此之快....
在秦陌寒中箭倒地的那一刻，她曾信誓旦旦地对自己承诺过，今后再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偏袒甚至怜
悯!.….……可今时今刻，自那“命不久矣”四字一出口，原本平逸的心中却还是莫名荡起了阵阵微波。
许久，她转过身来:
“我.....…”
她知道，自己愧对他。
当日窘时身陷怡茏院，他帮自己挡了大哥;当日血月拼着一线希冀逃出王府，他帮自己挡了齐王和追来的府兵。可自己在他身边这些许时日，却不曾有一刻当真如自己信誓旦旦说的那般一一忘了他。
“去看看他吧。”
见她犹豫再三，他抢先发了话。一双幽眸却始终专注于雕花梨木案上那北隗隅归降的文书，自始至终未曾抬眸瞧她一眼。
“蒽。”
静默一刻，她轻点头。转而行去内室取了风氅。
“早点回来~等你用晚膳。”
他停住笔，抬眸直望着经身而过的她，眼里溢满了温柔而坚定的笑意。
这笑中，却又另有种冥冥诀别的冷意。
静望一时，她亦笑了……
莫名的，忽觉几分安心与释然，一时驱散了方才心中无由而生的几许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等等~把这个带上!”
正欲行出，却闻身后熟悉的一语沉言。她回眸，却见那对月闪着寒光的匕首整整当当摆在案前。
“不必了~用不上~~”
她垂眸轻笑笑，想来一个垂危之人，也没有什么值得如此防备了吧。
或许这次.....便是最后一次
吧?.......亦或许...便算是诀别吧?一一她不由得这样想着。
“就算让我安心。”
见她伫立在原地沉思不语，他轻语。
他望着她，眸中一如既往地毫无波澜，一阵莫名的肃穆让她自觉再坚持下去已是徒劳。
若离上前取了匕首，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将军帐。
这个地方，它充满了自己和他的气息，充满了数不尽的美好回忆;这个地方……
自己仿佛………已经越来越.....离不开了。
车子迎着秋风疾驰在巷道上，月色顺着车辙的轨迹流淌进深夜中每一个熟睡的人家。
蒙着一层明净雾霭的视野中上下颠簸着青石板路的崎岖起伏，蓦然间，一瞬闪念划过脑海，耳边忽而响起一句句似曾相识的话语.......
当日的月夜一如这般明朗，徐振静静地躺在自己身侧，他的声音一如那月色般清润而淡薄:
“她……向我指认了一个人。”
“一个梦中的人。”
“你之后会知道。”
莫名的，每每想起这些话，她心中便不由得阵阵忐忑。
或许，徐振故意给自己留了疑问。
亦或许，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总有一天，不甘被欺的自己一一终会回到他身边--
去寻求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