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败寇,他们跟了二皇子,半路易主不可行,背弃旧主,往后也不会被新主重用的,何况这位大皇子性情清高,半点不愿落凡尘,简直一无缝可钻。
大皇子背后站得是皇后,皇后背后是安家,虽现在不如从前风光,也再不如庄家得用,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皇后再度掌握后宫,安家起复估计近了……
他们想有用武之地,不会被后来清算,只能团结一致,一条道走到黑了,只要二皇子能登基,他们的处境才能转危为安。
众人嘴上不说,可任谁都能看出来,如今的皇上,是一日比一日衰老,身子一日一日地衰败下去。
上朝的时候,皇上那双原本锐利的眼睛,浑浊得眯缝起来,往下下面朝臣时,带着审视与提防。
他现在终是成了孤家寡人了。
皇上年轻的时候便多疑,即便是重用之人,也多加试探考量,曾他做的太过了,太妃不得不出言提点:“便是再忠心的人,这君臣情意,也是经不起磋磨的。”
皇上对太妃敬重,可却因太妃之言,几月未踏足太妃宫殿请安,以示对太妃干涉朝政的不满。
太妃也不恼也不急,她该说的话说到了,其余的,便不是她能操心的了。
皇上后来自己平和下来,似察觉到了太妃对自己都冷淡,不知是心中生愧,还是理解了太妃的苦心,前去孝敬,这才逐渐缓和了与太妃之间的关系。
这也是这对名义母子间最大的一次分歧隔阂,但这也只是皇上心中所想……
皇上盛年时自负,身为天下之主,又何须在乎旁人所思所想,只要忠诚于他为他所用,他便赏,忤逆他触怒他便罚。
他自认为冷落了太妃后,做了孝子主动求和,便和从前一样,但直到多年后,他才慢慢察觉回忆起:
自那时后,太妃对他依旧关照有加,却也只关心他身子是否康健,起居是否规律,其他的再不置一词。
等他沉静下来,忆起少年时,聪慧机敏,带着他度过危机,助他登上帝位的小娘娘,却早已不再对他教导操心了。
他也曾试着与太妃重修,可又有什么修的呢?太妃总是那样,挑不出任何错处,也并非与他赌气,皇上深感无力。
好似所有的一切都不按他所思那般,唯有皇权,唯有天下,才是他攥得住的。
陆梨阮刚开始并不了解这些,后来都是听宫中老人隐隐提起的。
嵇书悯也不管她探寻往事,在陆梨阮问到他面前时,还会细致地同她讲起。
这些秘闻到他嘴里,仿佛市井杂谈般,半点遮着掩着的必要也没有。
陆梨阮寻着宫中往事,发觉原来这红墙深宫里,每个人都有过往因果,经历了种种变化。
当听陆梨阮提起那件事儿时,太妃娘娘稍稍愣了下,随即又笑了起来,她已经不再年轻了,眼尾有深刻的纹路,眼神慈祥又睿智。
“阮阮觉得,本宫当年所做,可是不对?”她反问陆梨阮。
陆梨阮坐在太妃娘娘特意为她准备的软椅上,这椅子摇摇晃晃,旁边小几上沏了壶冒着蒸汽的花茶,盘子里堆叠几块白软的牛乳糕。
屋子里伺候的人都被遣了出去,太妃娘娘坐在木椅上,湘妃色的宫装外搭了条薄披肩,眼神朝她看过来。
陆梨阮在太妃这儿总觉得很诧异,大约是自家长辈,又因着太妃娘娘和蔼慈爱,总把她当小孩,心疼照顾。
太妃娘娘这里暖和又安稳,点心又好吃。陆梨阮经常过来坐坐,太妃也愿意她陪着自己,总是说:“年纪大了,就喜欢热热闹闹的。”
听了太妃的问题,陆梨阮摇摇头:“我只是有点……”
“觉得奇怪,为何本宫会如此?”太妃点出了陆梨阮的心中所想。
的确,陆梨阮不明白,为何太妃能一下子,便什么都撒开手,明明当年,太妃娘娘的手腕丝毫不输如今的皇后,且比皇后更为妥帖柔和,宫中上下无不敬重太妃娘娘。
可她却突然什么也不管了,在自己宫中颐养。
“因为本宫不能坏了规矩啊。”太妃娘娘轻轻叹了口气:“阮阮,今日的此人,并非明日的此人,容貌未改时,人心或已经变得半分不似从前。”
“本宫不求别的,只求个安稳,有些事,做一次就罢了,何必再折腾。”
陆梨阮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有些事一次就够了,说的难听些:碰了壁便长记性,别被人哄了几句,又觉得自己是个玩意儿了,别把自己瞧得太高。
心也别太软。
“有些事,你即是好心,也会被旁人咂摸出别的滋味来。”太妃语气轻轻的,听不出任何不满来,只剩下淡淡的调侃之意。
陆梨阮不知道她当年有没有伤心过,有没有心存落差过,当年宫斗险象环生,她若不是真心护着,皇上又怎会平安。
她没有亲子,没做过母亲,生出的那点儿不忍意来,全都用来拉拔当年那个可怜小皇子了,到头来只因说了句规劝的话,就被如此冷待,宫中当年谁人不知,太妃惹了皇上的不痛快。
不过是太妃娘娘平素的好人缘,即便在踩高拜低的宫中,也没人多恨她,日子过得还算顺意。
“是本宫做错了,后宫不得干政,在这宫中,千错万错,守规矩是没错的。”太妃娘娘拍拍陆梨阮的手,眼神看着她,似有什么未尽之语。
陆梨阮迷茫一瞬,随即明白了太妃为何愿意与自己提起曾经了。
太妃娘娘从不讲人是非,也从不沉湎过去,而今日,她顺着陆梨阮的话,与她道起这些,不过是想让她明白:莫要陷进去,莫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见她恍悟,又神色颇为纠结,太妃娘娘笑了:“咱们陆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赤忱可爱的姑娘……”
她的话有所深意。
都说合安侯府陆家出来的姑娘,各个命好,可这命好的背后又是什么,有聪慧有决谋有手腕,还有一副能冷下来的心肠。
“芸儿的婚事你可知道了?”太妃突然提起这件事。
陆梨阮点点头。
“可知她写信于本宫时,是怎么说的吗?”
陆梨阮又摇摇头。
“芸儿说她不求未来夫君家世高贵,她也知自己虽得爹娘疼爱,可有些人是瞧不上她的,但她自己能瞧得上自己,她想过好日子。”
“你爹为她择选的夫婿,最好的地方不在于俊郎容貌,也不在意君子端方,暮登金銮,而是心性温良,又家世不及合安侯府。”太妃娘娘笑了笑。
陆梨阮眨眨眼,她还记得提起那人时,陆挽芸脸上分明带着羞涩,可却私下考量了这么多。
“阮阮你想什么了?”
太妃忽然问。
陆梨阮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咬了口牛乳糕。
“孩子心性……”太妃被她逗乐,摸猫儿一样在抚了抚陆梨阮的发顶。
陆梨阮明白太妃娘娘的用意,她想告诉自己:别把所有前路,都寄托在嵇书悯身上。
陆梨阮不知道太妃娘娘是否看出嵇书悯的野心,是否察觉到,他并非放弃退让,反而是暗中筹谋。
但陆梨阮知道,她不会管的,也不在意,就像她说的那样,她守着规矩,没人能动摇她的位置。
守着自己的心过一辈子,无论是什么,都不动情不妄念,这也是她选择的路。
“多为自己想想,阮阮,本宫护不了你一辈子,你爹娘也护不了你一辈子,往后遭了罪,也别对着一坯黄土哭,平白惹得我们在下面难受。”
陆梨阮胃袋里涌起一阵酸意,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娘娘可别吓唬我。”
她终是没回答太妃的问题:她在想什么。
至少如今她是信着嵇书悯的,他答应过得便会做到,情真意切从未辜负。
陆梨阮亦做不到有所保留,自己的选择如此,怪不得任何旁人。
晚上嵇书悯见她总是走神,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抬手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惊得陆梨阮一哆嗦。
“太妃娘娘那儿有吓人的玩意儿吗?怎的把梨阮魂儿都捉走了?”他促狭地问道。
桌子上摆着陆梨阮从太妃那儿拿回来的牛乳糕,就太妃娘娘宫中小厨的点心最好吃了。
陆梨阮每回去都带着回来。
叹了口气,陆梨阮摇摇头:“听娘娘说了些宫中往事,心中不太好受。”
也不知道嵇书悯信没信,他挪到陆梨阮身边,懒懒散散地靠着她,继续看没看完的书籍。
陆梨阮觉得安定了些,她这些日子心里总是有种不踏实的感觉,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和嵇书悯走到哪里。
但,走一步算一步吧,至少如今,她信着他爱着他,两人在一块儿便觉得欢喜。
晚上躺下后,陆梨阮的呼吸慢慢平稳后,嵇书悯却依然睁着眼睛,他转过身,黑暗中面对着陆梨阮,指尖虚虚地擦过陆梨阮侧脸。
半点也藏不住,还想着从我这儿把心收回去?不可能的……嵇书悯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放手。
嵇书勤与他的讲着朝堂上的风云诡谲,却发现嵇书悯懒洋洋地走神,说了半天连个回应都没有。
“悯儿……”
“嗯?”嵇书悯淡淡应了声,眼眸轻抬,似是有些不悦他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可是要我帮你,令他继续圈禁?”嵇书悯咳了声,拢了拢衣袍。
嵇书勤一愣,没想到嵇书悯会出此言,眉心紧蹙起:“我为何要你做此事?”
“若放任他出来,那些被积压已久的反噬,兴许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即便是母后……”嵇书悯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嵇书勤听到“母后”儿子,神色间划过莫隐忍。
“母后近日可好?”嵇书悯问道。
“七弟的腿,你可知?”
“听闻是病中错乱,烧得说热,上了房顶跳下来摔断的。”嵇书悯并不感兴趣。
“是……是母后逼迫容贵妃母子……”嵇书勤似无法说出完整的来龙去脉,面色上透出些许不忍。
“哦?”嵇书悯终是正眼看过去。
看嵇书悯并不知晓的样子,嵇书勤一瞬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但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容贵妃安分些时日,终是寻到了机会,到皇上面前哭诉。
嵇书勤立在皇上身边,听她宛如泣血,几乎目瞪口呆。
“若不断了烈儿的腿,她便要烈儿生生病死啊!皇上,您为臣妾和烈儿做主啊!”容贵妃再没有曾经的华贵相,她甚至形销骨立得似个老妪。
嵇书勤看着皇上只是疲态地扔下手中的朱笔:“胡言乱语!”
“皇后怎会做这般事情?烈儿当夜被魇着了,太医早都诊过了!”
他没半分关怀,只嫌恶地看着容贵妃:“怎么,你也疯癫癔症了不成?”
容贵妃面色发痴,口中只重复着那几句话,声音越发凄厉,她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她的孩儿,至今丢了魂儿般,整日如同活死人一般,没有半点心气儿,而她自己,她现在都甚至无法相信,自己曾经是那般尊贵的贵妃娘娘!
一朝君王侧,一朝阶下尘,容贵妃有时想,自己当时怎么觉得无虞,又怎么痴念横生。
容贵妃终是被拖出去了。
“勤儿,莫要轻信。”皇上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便不再提。
但嵇书勤就是清楚,容贵妃说的,是真的。
而皇后听到嵇书勤赶来后的质问时,竟神色倨傲:“勤儿你不是心疼悯儿吗?本宫让这女人的孩儿,与悯儿一样,你为何怜他?”
嵇书勤感觉自己听到了滑天下之大稽之语:“因为悯儿伤了腿,您便断了别人的腿,觉得这是为悯儿好?”
是哪般道理?
“让该遭报应的遭报应,本宫这还不算对他好吗?”皇后冷声:“悯儿心肠可比你硬,若他知道本宫所为,定会欣喜的。”
嵇书悯眼底浮现出厌恶的神色:“怎得要胡乱揣测我?”
他指尖轻扣桌面:“与我有何干系?”
“母后不该如此!”
“那你要怎么办?皇兄,我帮不上你半分,若不想如此,你该自己想办法。”嵇书悯森森道。
他望着嵇书勤,逼着他看清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