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鹏飞这辈子也没有想到会打这样糟心的仗。
刚刚进驻海兰泡两日,便被人叫阵。
对面叫嚣着两方各出三十人,日中时于江中会猎。
就还有特殊限制,不能使用弓箭,只近距离厮杀。
去,还是不去?这是一个问题。
也可以不去,但人家就在寨子外谩骂,缩头乌龟会遭受寨中憨直汉子鄙夷,被视为软蛋。
巴尔达齐就是承受不住这样的嘲讽,出去跟人拼了一顿,结果三死六伤。他自己也受了伤,军医重新处理时缝了十一针。
沉思片刻,项鹏飞就下定了主意,必须出战。
巴尔达齐的军心士气已经要散了,如果瀛州军这根救命稻草也缩卵子,那就游戏结束,输得彻底。
什么是架在火上烤,这就是。
“巴尔达齐,给对面的回信,明日正午,两军对阵!”
巴尔达齐面泛忧虑,“项将军,黑水人惯用弯刀桦皮盾,刀术精湛,不容易对付,请弟兄们一定要小心啊。”
“只管派人去通报,我这有几件事需要你办。”
巴尔达齐打发敖勒去通报,自己留在项鹏飞身边,“项将军,有什么需要,您只管吩咐。”
“桦木棍拿五十条,马蹄铁三十对,桦皮盾三十个,斧子锯子凿子也拿来,有需要再找你。”
巴尔达齐去筹集物资,项鹏飞则更忙,叫来排长郭贲,副排长姜百里,向二人通报此事。
“斗兵,咱们只有平时操演时对练过,实战却没有。但此战不得不打,达斡尔人争强好胜,以勇为尊,我们能否立足海兰泡,就在这一战上,要以达斡尔人公认的方式取得决定性胜利!”
“郭贲,姜百里,我欲采用三才阵对敌,你们以为如何?”
“同意!”郭贲回道,“团长,不能使用弓箭火铳只以近身武器厮杀,又是小队团战,地势平坦开阔,唯三才阵最利,没有其他选择!”
“卑职也赞同,郭排与我各自负责一队,刚好。”
“好,那就这么定了,给你们两刻钟时间选人,速去速回!”
军人,讲究的就是做事雷厉风行,几句话也就将此事敲定。
三才阵,戚帅开创的独门绝技鸳鸯阵的变种。
鸳鸯阵,最小队形十二人,一队长、两刀牌、两狼筅、四长枪、两镗钯、一火夫。
刀牌防御反击,狼筅骚扰迷惑阻断敌人进攻,长枪为主力输出,镗钯手策应长枪手。火夫确实就是做饭的,但也是预备队,万一小队有了损失,火夫也得上。
阵型如何变化且不说,最重要就是信任同配合,需要勤学苦练需要花时间磨合。
戚继光毫无疑问是伟大的,是华夏军事史上的杰出人物。
一个鸳鸯阵小队各有分工,是一个完整的战斗班组,在实际作战中还会加入火铳手,但火铳手属于远程输出,并不影响鸳鸯阵的基本配置。
显然这种分工配置已经摸到了近代军队的门槛。可惜,没能形成体系化而在大明军队中遍地开花。
三才阵,长枪手在前、狼筅居中、刀牌在后,适合旷野作战。看似平平无奇,但狼筅的恶心是一般武器所不具备的。
面对狼筅,大概可以想象面对一棵尖端对着你的圣诞树,只不过圣诞树上插着无数尖刺。
然而北疆没有竹子,狼筅无法制作。
海兰泡也没有铁匠,无法打造特殊装备。
平日里一句话的事,现在却不得不煞费脑筋。
参战人员很快便选定,汉人来了四十三个,其实也没太多选择。
德日勒同巴力卡的人不能用,这不是演习,那乃人暂时还无法加入战阵。
几人商议片刻,做下决定。
狼筅没有,就用链枷代替。
马刀过长不适合步战,选用战斧,其实钉锤更好,奈何没有。
唯长枪不缺,骑枪本就是骑二团标配。
链枷,两米半长木杆,顶端挂一尺铁链,铁链顶端挂二尺小腿肚粗硬木,硬木嵌密密麻麻铁锥。
链枷为锤击,抡起来砸下去,几层铠甲也防不住,马头都能干碎。
瀛州军标配短斧,一端扁平开刃,一端为尖锥,劈砸兼顾,单层棉甲扛不住。
三十人分两队,每队三名链枷手,八名长枪手,四名斧牌手。
据巴尔达齐、敖勒等人所说,对面以刀牌为主力,长枪为辅助,擅长贴身近战。
其所用长枪与海兰泡略同,大概长三米。而瀛州骑兵标配骑枪长四米。
清点完毕,郭贲报告。
“团长,只缺链枷四杆,另外弟兄们的靴子要镶马蹄铁。”
“好,你们出去熟悉队形,其他的由我们来准备,时间紧迫,马上行动。”
防滑马蹄铁不缺,本次出征就有备用,安排人手钉在靴子前部就是了。这玩意马可以用,人也一样。
制作链枷的铁链,巴尔达齐带着人在寨子里翻了几遍也没有。
没办法,只能用粗麻绳替代。
硬木不缺,铁料则没有,那就在塑形好的硬木上钻孔,将箭头塞进去。
从早折腾至将近日落,小队所需总算备齐。
掌灯时,参战队员早早歇息,项鹏飞亲自检查过每个人装备,站在毡包门口,嘱咐郭贲、姜百里二人。
“不要轻敌,达斡尔人生于严寒长于严寒,在雪地上行动灵活过我们,应避免浪战。”
“他们也有披甲,长枪未必能破,链枷手要定死了披甲人。”
“得令!请团长放心,我二排绝对不会给咱骑二团丢人!”
“好,早早歇息,养精蓄锐!”
返回身,刚刚走到巴尔达齐毡包门口,便听里边有人吵闹。
项鹏飞微微皱眉,看向忽勒。
忽勒马上意会,躲在一旁侧耳仔细听,只几句话,脸上便泛起怒意。
又过了会儿,两个老家伙气冲冲走出,对项鹏飞视而不见。
门帘掀开瞬间,巴尔达齐疲惫的身影略显孤单。
“怎么回事?”
项鹏飞走进门,找了个位置随便坐下。
“让项鹏飞将军笑话了。”巴尔达齐脸上怒意未消,“伊力这个老东西,我迟早要宰了他!明日对阵,今日老东西就开始说丧气话。”
项鹏飞即刻警觉。
“德日勒、巴力卡,马上派人去前后两个门守着,有谁夜里出寨,就地拿下!”
“是!”
“巴尔达齐,你也要加派人手,一定要是你的心腹!你的人在明,我的人在暗,守好寨门!”
闻言,巴尔达齐微惊,“将军,老伊力还不至于……”
“你都要杀他了,怎知不会呢?畏战怯战之辈,做出什么样的事也不奇怪,有备无患!”
“敖勒,你快去安排,一定给我盯死了!”
关上房门,项鹏飞再一次问道,“那两个都说了什么,你与我仔细说了。”
巴尔达齐脸色变换,叹气道,“他们说明日打赢了还好,如果打输了,就向博穆博果尔低头认错,拿些东西出来议和。”
“这样啊,老伊力说的是事实,如果我们也输了,那立刻卷铺盖走人,也没脸在海兰泡待下去了。”
巴尔达齐欲言又止,悻悻然坐在毛毡上生闷气。
“你的人准备好了么?”
“将军放心,六十几人都是随我多年出生入死的兄弟,可以信赖。”
“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明日斗阵时准备好策应,不要给对面偷袭的机会。”
嘱咐完,项鹏飞也不久留,转身回帐。
进了屋,忽勒一直克制的神情再也遮掩不住,咬牙切齿。
“团长,巴尔达齐有贰心!”
项鹏飞并不意外,“说说,你刚才听到了什么?”
“伊力那个老东西要杀我们!他说如果我们斗阵输了,就拿我们做投名状!”
“巴尔达齐怎么说?”
“他?他倒是没有答应,吼老东西闭嘴,再也不许这样说。”
“那你为什么说他有了贰心?”
“他没有实话实说!”
“换了你,你会实话实说么?”
“……我会,我誓死效忠瀛王殿下!”
“你孤零零一个人来,在瀛州娶妻生子,自然如此。但巴尔达齐不同,他有顾虑,对我们隐瞒一些也是正常的。”
“但老伊力确实值得关注,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干不出好事但坏事却跑不了他。”
“嗯,我怀疑老家伙早就投了对面,确实要小心。要不我想个法子弄死他?”
“不!”项鹏飞严厉道,“巴尔达齐家的老狗要死也要由他自己亲手打死,我们不插手。”
正说着话,德日勒同巴力卡走进来。
“将军,敖勒在两门增加了人手,我们的人混在里边。”
闻言,项鹏飞点点头,“都早点歇息,明日或有一战。”
夜深,一阵犬吠将项鹏飞惊醒。
忽勒从毛毡上一跃而起,马刀已经紧紧握在手中。
“将军,我出去看看!”
“好!”
自从进了海兰泡,身体虽然得到休养,但戒备心却更加强烈。
相比于野兽,人心更加爱难测。
过了会,忽勒兴冲冲走进来。
“将军,果然有收获,老伊力的儿子阿古夜里出寨,若不是咱们的人在,他就出去了!”
“什么借口?”
“说是去查看林子里的狩猎陷阱。”
项鹏飞冷笑,“巴尔达齐怎么处理的?”
“还在吵!”
“吵什么?”
“那个阿古满嘴喷粪,说什么巴尔达齐偏向外人,不信任族人之类的。又说我们来了作威作福,看着不像朋友倒像是来做主子的。总之没有好话!”
“知道了,此事便交给巴尔达齐处理吧,我们不参与。”
“将军!哪有半夜出去狩猎的,这么蹩脚的借口,三岁小儿也骗不过啊,就这么算了?”
“巴尔达齐威信不足,那些村屯大多是来吃大户装门面的,真有了事一哄而散,但这个门面必须要有!”
“等着吧,等同对面的有了结果再处理那些不安定因素,急不得。”
项鹏飞脱下大氅刚要重新躺下,巴尔达齐推门走了进来,满面羞愧。
“将军,真让您说中了。”
项鹏飞躺下身,将后背给了巴尔达齐。
“加派人手,夜里可能还会有人去通风报信!”
“是!我这就去安排!”
“盯住老伊力,今晚打草惊蛇,或许有人会狗急跳墙。”
“好!”
巴尔达齐走了,项鹏飞方才转过身,交代忽勒道,“我们日后也要更加小心了,尤其吃喝,一定要安排我们的人手暗中盯着。”
万幸,夜里没有再次出现波折,总算安然睡至天亮。
吃过早饭,郭贲同姜百里各自带队在空地上摆好队形,手持包棉木棍。
项鹏飞亲自指挥,德日勒同巴力卡各带一队人模拟攻阵,强攻突进,纵向包抄。
因为正午就要对战,所以这次演练也只是点到即止,以走位为主,不可能过多消耗参战人员体力。
演练三次,临近上午九时许,项鹏飞示意演练结束,参战人员回帐休息。
围拢看热闹的人极多,评头论足,面带不以为然者居多。
确实也没什么意思,又不是歌舞表演,只有指挥官忽短忽长的哨声以及看似凌乱的步伐。
一股悲观情绪在海兰泡蔓延,似乎少有人看好巴尔达齐请来的所谓强援。
对此,项鹏飞丝毫不以为意。
十时许,乌云安排好了饭食,馕饼、烤羊肉、奶茶。
但其实,海兰泡的物资供应极为匮乏,普通族人日常供应两顿,小米粥、干菜肉汤、半杯奶茶。即便巴尔达齐,也没有任何特殊。
这也正是危机所在,你不能指望饿着肚子的人还为你拼命。
项鹏飞每次见到乌云,都见女人脸上带着歉意,仿佛自己就是个罪人。
这也是个可怜女人,只因有张姣好面容便成为男人间争权夺利的由头,其实有没有她,巴尔达齐同博穆博果尔也终究要对上,分出个胜负。
巴尔达齐这个人,有本事但偏科严重,那个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博穆博果尔又是怎样的人呢?
十一时许,大队集合,全员披甲。
瀛州骑兵甲,中西结合。
宽沿红缨帽盔,鱼鳞甲片披膊,半身板甲前片,腿部无防护,全重仅为二十七斤。
单论防护力,其实不比两层棉甲来的差。
披甲之后,列队整队,气势同之前天差地别。
全员上马,四名萨满在队前唱念,伴着鼓点,队伍缓缓走出营寨。
目送的寨民非常之多,眼神中有期许却也有限。
这大概是寨民最没有心理压力的一次,毕竟参战队伍里没有自己的亲人。
估计他们有很多疑惑,这伙奇奇怪怪的人类为何要帮巴尔达齐,又究竟有什么本事能令巴尔达齐如此折服,言听计从的。
对于即将面对的对手,项鹏飞还是有些许佩服的。
土着当中也有豪杰,如果那个博穆博果尔一开始就猛烈进攻,以海兰泡当下情形,怕是早就支撑不住了。
海兰泡人心不齐,作战意志不坚定,主帅优柔寡断,顾虑重重。
项鹏飞怎么看也看不到巴尔达齐能够取胜的可能。
然而对方没有猛攻,而是采取拖延战术,拖着拖着,海兰泡自己就会垮掉。
如果瀛州军不来,这样的结局就一定会发生。
到了那时,博穆博尔济威望人心尽数握在手中,实力翻倍。
面对这样深于算计的敌人,项鹏飞不敢大意,各种可能都要考虑在内。
行路二里至黑水岸边。
目测河道宽有一里多,河面尽被积雪覆盖,对面依稀可见一座寨子,达斡尔人口中的多金城。
多金城里没有黄金,只是其后有座山,此山名多金。
河对岸,一队人马正在赶来,不紧不慢的,眼见也快到了河岸。
三十名队员下马列队,项鹏飞于队前走了两个来回,目光扫过每一名队员。
“众位弟兄,杀敌尽忠,就在今朝。”
“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