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自暗中来,会向瑶台逢。
秋节长夜漫,九霄明月恒。
逐渐进入暮色,人间的一切却逐渐繁忙了起来,不远处的街头升起几缕人间烟火。露沾草,秋意渐寒;少年披上一件衣裳,登上偏于一隅的晚山阁。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霞云之下,秋高气爽,不远处火红的枫叶林尽收眼底。置身于天地之间,只觉宇宙无穷,盈虚有数,世俗的纷扰如同潮水般退去。少年的内心,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平静。
“此——夜——若无月……”
忽地,晚山阁内的小书童缓缓从屋内走出来,咿呀地背诵着诗句。只是那书童诵到这句时,蹙了蹙眉,不经意间言道,“若无月……无月……下一句,下一句是什么?真是糟糕,要是被先生知道了,先生定要说我读书不上心!”
少年听到这里,笑了笑,对那位书童说道:“是一年虚度秋。这下你可记住了?”
“啊!”书童忽地双眼一亮,“此夜若无月,一年虚度秋!总算是想起来了。今日中秋夜,先生晚上定会让我们吟诗,这下先生可难不倒我了,哈哈哈!”
言罢,那书童一改方才的惆怅惘然,神采飞扬地回了书屋内,不见了踪影,周遭又恢复了方才的空寂,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小儿无忧,自在从容,实为可贵。少年想着。
只是……方才那位书童还说了什么?今日中秋夜?今日,已是中秋时节了吗?
少年抬头,凝望着那一望无际的天空。当天空的最后一抹鱼肚白被夜幕吞噬之际,明月悄然现于人世,目及之处,爽天如水,皎洁的清辉落于九天,洒向千家万户,最是宽慰人心。霎那间,少年的思绪忽然散于九霄云外,离开了这个凡尘……
“听闻我出世的那一日,天上有千万个月亮,所以,族人们便唤我为千月!”
少年的双瞳微颤,忽地想起了什么。那是一个过往,好像很遥远,可为什么,又仿佛近在咫尺。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眸似秋水含波,顾昐生姿。可每次和她在一起时,哪怕再近的距离,都觉得好遥远,好遥远。
那是自己第一次见她,那时,自己还没来过人间,还是一个,世人口中的,“魏家弃子”。
………
“魏氏,哦!你是魏家人,嗯,挺厉害的。”
记得那时的自己,和她说自己名为“魏长夜”后,她只是装作很惊羡的样子,实则漫不经心地倚靠在窗台边,抬头看着那一望无际的迢迢银河,和那一方占据了大半天空的明月。
魏氏,是神界最有威望的氏族,哪怕是神王,若是见到了魏家人,也要礼让三分。魏家人多斡旋于神界皇宫贵族之间,游于神界的小神小仙,怕是鲜有与魏家人打交道的机会,更别说,那些来自噬魂族的人。
可从来没有人像她这样,见到自己后的反应会如此平淡。
但那时,魏长夜注视着她的侧颜,才隐隐发觉,她的眸子里含的是泪水。
她到底是谁?月光的清辉散落在她的身上,隐约中好似银白的轻纱;月影在她的四周蹿动,只让人觉得,她仿佛存在,又仿佛不存在,仿佛自己一旦上前一步,她便会消失。
她应该不属于巫氏,更不属于雪城,她到底来自哪里?这里离尉迟徽的九翎阁很近,难道,她是九翎阁的弟子?
每每想开口问她,可看着她那清冷的侧颜,才发觉自己根本开不了口。
她应该属于一个更加遥远的地方,一个更加浪漫而美好的纯净之地。可若自己开口了,便会残忍地把她从那里带到这个,令人心力交瘁的地方。
“好了,不和你浪费时间了!我要去找巫媱!”忽地,她从窗台边的那张高凳上跳下来,收拾行囊,打算离开这里。
魏长夜忽地一惊——原来她是在去找巫媱的路上!
“巫媱?你要去找师父?”魏长夜下意识地问道。
“是!”千月没有抬头,只是继续收拾着那些行囊,说道,“我要拜她为师,此生此世,一定要拜她为师!”
这孩子……
在神界,巫媱,可不是说见就见的。
只是在那时,经历了一系列波折的事情后,自己早已选择拜在她门下。自出走魏家后,自己便是巫媱的亲传弟子。
魏长夜笑了笑,继续言道:“你为什么要去找巫媱?也是想获得神剑?”
“是!”她直截了当回道,“从前有位朋友和我说起过,世间有一剑,名纯钧,观其釽,烂如列星之行;观其光,浑浑如水之溢於塘。只是这剑,尚未有主。”
月光如水,明净澄澈。
魏长夜明白了。
“世人皆知,纯钧认主,实为苛刻,这也便是为何纯钧至今不知所踪。有多少前辈发了疯似地追它、寻它,可最终却是落了一场空,大梦一场,含恨而终。那你……是怎么想的?”魏长夜问道。
“前人寻不着,关我何事啊!”记得第一次见到千月时,她的脾气倔得很,仿佛还是一个执拗的孩子,“我不管,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一定,要让那谁,尉迟徽,对我刮目相看!”
尉迟徽!
神界谁人不知尉迟徽。尉迟徽乃为九翎阁指定继承人,湛卢之主,年少有为,早年斡旋于雪城,终令其收回于神王。而眼下,不出几日,他便会接任九翎阁的阁主之职。
“尉迟徽……是我朋友,”魏长夜言道,“原来你也认识他。”
“什么?”听到尉迟徽的名字,千月眼前一亮,看向魏长夜,“原来你也认识尉迟徽!那你说说,是不是,如果我拿到他同我说的那把纯钧剑,他是不是,就……”
听到这里,魏长夜忽然一头雾水。
千月忽然沉默了,脸颊一烫,泛起微红。
“哦我知道了!”魏长夜忽然大喊,“你喜欢人家!”
“什么和什么啊!你能不能不要乱说!魏家人,好讨厌啊!”千月生气了,“没有,没有的事……”
魏长夜晃过神来,才发觉方才自己是过分了。
“抱歉,”魏长夜言道,“就当我没说好了。不过,最好真的是没有的事,毕竟,尉迟徽,就要成婚了,我这次来,是因为收到九翎阁寄来的喜帖。”
“什么!”
忽地,心如刀割,一阵窒息感扑面而来。
“是啊,这件事,不是神界尽知吗?”魏长夜说着说着,声音便低沉了下来,冥冥之中,感觉一阵不对劲。
下一秒,她转身便走,双眼通红,强忍着泪。
这下,可真的完了。这家伙,还说没有的事呢,分明就是喜欢人家。
“你上哪去?如果你是要找巫媱,那你走反啦!”魏长夜在后面喊住道。
“不找巫媱,也不找纯钧了!”千月呜咽着说道,那股窒息感缠绕全身,“尉迟徽都要成婚了,还找什么找啊!”
她果然,是为了心上人,才会如此奋不顾身地去寻剑。
“你傻不傻,因为尉迟徽而放弃自己的远大前程,值得吗!我告诉你千月,我知道巫媱在哪里,如果你还想要获得神剑,那便拿出勇气给我看看,我带你去巫媱那儿。所有的神剑,唯有巫氏一族能与它们通灵,巫媱一定会有办法!”
听到这里,千月停住了脚步。
魏长夜接着说道:“何劳向外求玄,菩提只向心觅。你先前不是说,你出生的那一刻,天上有千个月亮吗?这件事,其实我从前听说过,没想到是真的,还让我遇上了。千月,我若没猜错,纯钧的合适人选,或许,真的是你。”
听到这里,千月即刻转身,顾不上尚未擦干的泪水,赶忙上前几步问道:“此话当真?纯钧的合适人选,真的,是我?为什么啊?”
她还真好骗。魏长夜想着。
“嗯……”魏长夜得编造出一个理由来,“因为……你看吧,纯钧的剑纹好似天生的星宿。持剑者,若无明月那般的潮汐力,怎能驭住这把千古一剑。”
“啊好像是的诶!”千月惊诧道,“不过话说,你怎么还知道巫媱在哪儿呀?”
“巫媱是我的师父,我当然知道她在哪儿咯!”这句话,倒是真的。
原来他是巫媱的弟子!千月想着。
既然是巫媱的弟子,那他说的,一定是真的了吧!纯钧剑,纯钧……
“好!那,就麻烦你带我去找巫媱,可以吗?”千月放下方才冲动无礼的姿态,恳切说道。
“嗯……”魏长夜想了想,“可以是可以,但是,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那是何时?”千月问道。
“那当然是……”魏长夜怕这一说,她又得心痛,于是把声音给压低了,“当然得是等到尉迟徽成婚之后咯,不然我大老远来九翎阁干嘛呀。”
“好啦我等你喝完喜酒就是!”千月说道,“那说好了,等尉迟徽成婚以后,你带我去找巫媱,好吗?”
“行行行,那你也答应我,以后,别像方才那样,因为一些别的事情,就放弃自己的前程。千月,你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魏长夜说道。
“好,我答应你就是了!”千月说道。
魏长夜笑着点了点头。
“行,那就这样吧,我过些天才去九翎阁,今天,我是要去广寒宫的,你也一起去吗?”魏长夜问道。
“什么……广寒宫?你去那里做什么?”
“赏月啊,今日不是中秋吗?我认识嫦娥,在我很小的时候,一不高兴了,就来广寒宫看看月亮。在广寒宫,你可以看到神界最美的星月。”魏长夜回道。
他竟然还认识嫦娥姐姐?眼前这个叫魏长夜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只是,他既然都这么说了,那便去呗!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这广寒宫,平日里都是嫦娥仙子一人住着,今日中秋夜,倒是终于来了客人。
踏入广寒宫殿,清幽的寒雾爽如水,最是沁人心脾。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广寒宫内,只有一道屏风的后头点了烛灯,光与影的变化之间,千月看不清屏风后的人是谁,只是那道风姿绰约的舞影遗世而独立,让人久醉其中,不能自拔。
“看看这是谁来了。”
屏风后忽然传来一缕幽曲般的嗓音,拂去了心中的躁火。此刻,千月的内心,仿佛夜空中那从不语的玉轮,宁静深邃。
玉兔点亮了整座广寒宫。方才在屏风后独舞的素娥仙子这才缓缓走出。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当千月看到嫦娥真容时,目光久久不能自已,整个人更是不能动弹。
此乃真仙!
真的,好美。
“原来是魏家人。魏长夜,自从你拜巫媱为师后,便很少见你来广寒宫作客。”嫦娥说道。
随后,嫦娥将目光投到了一旁的千月身上。
千月恍然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往魏长夜身后躲了躲。
“千月不怕。”魏长夜小声对千月说道,随后看向嫦娥仙子,“是晚辈的不是。以后只要有空,晚辈定当多多来此探访。”
此时的魏长夜,谦逊有礼,竟和方才在外面的他大有不同。
听到这里,嫦娥笑了笑,点头言道:“在魏家人里,你是我见过的最刻苦好学之人。魏长夜,你还年轻,多在媱姬那儿学点东西,等你学成后,再多来广寒宫也不迟。广寒宫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对了,你旁边的这位姑娘是?”
“她名千月,也是巫媱的弟子。”魏长夜替千月言道。
“是吗,”看到千月,嫦娥不知怎地,满心欢喜,“是个标志的姑娘,以后长大了,定是个美人。”
说到这里,千月满脸通红,摩梭着那不听使唤的手指,紧张不已。
“谢……谢过嫦娥仙子。”千月言道。
方才在外头她的脾性还倔得很呢,一到广寒宫,便害羞得不成样,说到底,千月应该是个内向腼腆的女孩子吧。魏长夜想着。
“千月姑娘,不必客气。这广寒宫,你们先帮我看着吧,我得先出去一趟。”随后,仙子转身对玉兔说着,“兔儿,帮我招待好客人。”
言罢,嫦娥出了广寒宫。
待嫦娥走出后,千月终于晃过神来。恍然间,发现自己竟在广寒宫这个不可思议之处,旁边站着的,还是从前毫不相识的魏家人!
“你方才,这是怎么了呀?”魏长夜笑问道。
“我……”千月支吾,“我不知道……我紧张……”
“没什么好紧张的,我在呢。走,我们去广寒宫后的银汉台。”
没等千月反应过来,魏长夜便抓起她的手,径直向银汉台走去。
那会是千月一辈子都忘怀不了的景色。
原来这广寒宫后,银汉台处,人能够真真切切地看到世间银河,一切都是触手可及!
还有那方郎月,也是如此。
那些遥远的一切,都在这儿,近在眼前。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满天的银河,澄澈如水的明月,飘渺似幻的仙乐,这里美如梦,可是,一切都是那样地真实!置身其中,仿佛坠入了一片深邃的蓝海,从前只有抬头才能看到的明月与星汉,还有那一片纤尘不染的黑夜,现在却在周身久久萦绕。
夜,是温柔的,悄无声息地护着那方明月。
玉兔不知是何时送来的桂花月团。
千月有些不好意思收下。
魏长夜给她收下了。
“没事的,这里是广寒宫,是嫦娥仙子的宫殿。嫦娥仙子待人向来友善宽和,一视同仁。”
“是吗……”听到这里,千月接过魏长夜手里的桂花月团,不知怎地,鼻子一酸,眼里噙着泪水。
“当然,放心吧,这不还有我在呢!”
不知怎的,魏长夜,这个才刚认识不久的人,他的每一句话都是那样地温暖有力。
“儿时,在魏家被欺负了,我就哭哭啼啼地来到广寒宫,来到银汉台,看这漫天的星汉,看着方明朗的圆月,灵魂就会像被洗过一般,澄澈明亮。”魏长夜看着这漫天的星河,对千月说着。
“是吗……”千月说道,“他们为什么欺负你?”
“这……”魏长夜一笑而过,处之泰然,“往事罢了。对了,你是来自哪里?”
千月犹豫了。
可她最终还是说了那三个字。
“噬魂族。”
这下魏长夜明白了。
“你从噬魂族来到九翎阁,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吧。”魏长夜笑言道。
他竟然不在意自己的出身,千月想着。
千月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她忽然变得好安静。
“那行,我不去九翎阁喝喜酒了,尉迟徽成婚,还有好些日子呢。明日,我去九翎阁拜访拜访他,然后,我就带你去找巫媱,这样可好?”魏长夜说道。
千月一惊,抬头看着他,星空之下,千月这才看清他眼眸,深邃但却明朗。
“可是,这是人家的婚宴,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千月问道。
“无事。尉迟徽和我再熟不过了,他也了解我现在的处境。这个,你无需担心。”魏长夜回道。
那一刻,千月不可思议地看向他看了又看。魏长夜笑着不语,只是看向天边浩瀚的银河,和那轮澄澈的明月。
冥冥之中,千月能感受到,自己会和眼前的这个少年,一起走很远很远的路,直到天边的尽头。
可是,天边的尽头,是在哪里?银汉迢迢暗度,何处为尽头?
……
“公主殿下,您已经一个人站在亭阁里很久了。中秋夜凉,快回璃月宫吧。”
一阵声音传来,萧千月恍然回神。
“不,我不回去,我要等到天明。你先退下吧。”萧千月淡淡言道,眼眶湿润着,眸子明澈似水。
她已经看着这方明月看了许久。只是,她总是拼命地想回忆些什么,可到头来,却什么也捕捉不到。内心空落落一片,惆怅惘然,酸楚无力。自离开魏长夜,每一年中秋,都是如此。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
世界的另一头,魏长夜站在晚山阁上,一个人抬头看着人间星河,内心却是火燎般地疼痛。
千月,我喜欢你。或许当初,我们第一次在在银汉台观月的时候,我便喜欢你了。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