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阿德马克。
这一屹立在斯坦沙漠深处的城市,建立在山峰之巅。据说当沙克族的先人来到此处时,无处落脚,直到有神只的伟力直接削平了山岩,他们才得以建立城市——而‘阿德马克’原先就是这片山脉的名字。
在沙克族漫长的历史中。
除了已经被毁灭的卡拉利亚曾经能与之比肩,其余时候阿德马克就一直是王国最繁荣的城市,也是整个国家的首都与王宫所在。
阿德马克地势险峻,城高墙厚,进出城市的路径也只有一条山路,可以说易守难攻,从来未曾被敌人占领过。
此刻,双月挂在天际,仿佛是在与城墙上站岗的百团守卫比肩;沙漠的长风则从城中呼啸而过,带起巨大的风电扇叶,让它们像是一个个抡起重剑的巨人,平添一分肃杀。
王宫中。
一间不起眼的石墙小屋,一个无角人伏在案前处理公文,他佝偻着身形,奋笔疾书,白炽灯从他的头顶投下光芒,阴影随笔杆晃动。深夜寂静,整个房间只余吊扇起风与笔摩擦纸面的沙沙声。
忽然,巴彦停止了动作。
这个一向沉着的首席顾问,脸上居然浮现出一丝苦恼:
“距骸骨团出发,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不如说,已经过去了半年。
在得到瑞恩的回报后,他立刻派出了他们。
顺带捎上了那个碍手碍脚的庞佩。
巴彦在顾问中虽为首席,奈何由于身份的缘故,他的根基最为浅薄,就是有再大的能力,没有充足的手下来执行施展也无济于事,可以说行政效率都浪费在了内耗上。
不过,即便是这样。
这个无角人依旧让那些传统的将军如临大敌。
足可见其压迫力。
这一回,假装暴露破绽,吸引庞佩离京,就是他的一步闲棋。
根据瑞恩的报告,巴彦知道沼泽地中有路北游开路。
骸骨团一路上,会相当顺利。
那么到时候,就不像庞佩以为的,他们很快就碰壁返回;这个敌对的顾问就会随着骸骨团一起,‘深陷’沼泽,不能自拔,相当于是被支开了权力的中心。
他自以为嗅到了巴彦的伤口,实则是奔着诱饵而去,自我流放。
等到庞佩事成归来。
就会发现,他这一系在王宫中的党羽,已经被拔得七七八八——这点时间,足够巴彦做到所有的事情。
事实上,他也的确这样做了。
只是……
“他们也去太久了吧?”
疑虑在巴彦的心中,越扎越深。
这个时间宽裕到,他甚至能够开始考虑,要不要直接对幕后的那几个五人众动手。
可以说远远超出了预定行程。
——按照报告,他们是去帮助路北游对付石鼠团的。
当然,巴彦不会就这么相信。
他知道那小子的德性。
请求支援是真,但对付谁可就不一定了。
往阴暗处想。
说不定这次报告本身,就是为了支开巨人瑞恩的。
不过,巴彦既然选用路北游,那就会把这些变数都考虑在内,才做出决定——而以对方的敏锐,想来也能察觉到庞佩与自己的不睦,顺便帮他几个小忙。
比如,把那位特使找借口软禁起来。
拖延他回国的时间之类。
因此一开始,巴彦在看到庞佩久久没有回到王宫时,并没有感到意外,反倒觉得对方贴心,加紧完成自己的布置。
只是……
从骸骨团入沼泽,半年都已经过去了。
再怎么也不是拖延时间能够解释的——就算人死了,骨灰盒也该送回来了。
除非是庞佩留恋异族风貌,在沼泽地娶妻生子,乐不思阿德马克……
或者……巴彦捏紧了手中的笔。
——他们已经深入了沼泽地的中心。
去哪里干什么?
鲨鱼村……会盟……争霸……有关沼泽地的资料,在无角人的脑中一一越过。
以路北游的性格。
如果敌人太过强大,他肯定不会死撑着,而是会想方设法来薅自己的羊毛,一点都不带客气的——可从他入沼泽之后,就只求援了一次。骸骨团虽然有实力,但也并非什么决定性的力量。
那么,就是他有把握……
一个念头在巴彦的脑海中闪过,突如其来,简直是异想天开。
“咔。”
一声轻响。
无角人看向手心,这枚磨制的骨笔竟是在他不自觉的用力下,硬生生给握断了。
巴彦愣了一下,摇摇头,把断笔推到一边。
今天的想法,其实在过去已经无数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了,但都不过是猜测而已,没有办法证实。
对外界来说,沼泽地就像个信息黑洞。
里面的环境复杂、交通不便、毒虫潜伏……加上无休止的派系火并战争,无人担保引路,外人来往一趟及其困难。
以至于,明明横穿沼泽地才是沟通东西大陆距离最短的路径,但东大陆的行商宁愿绕道边境之地,承受砂匪的袭扰,都不愿意走进那片密林——厌嫌之情可想而知。
在沙克王国过去的历史中。
甚至出现了,某个沼泽地大头领的高光事迹刚刚传出来,边军如临大敌,顾问疯狂分析……可在他们帮派内部,那位大头领已经老死换代的极端情况。
因此,要想在沼泽地有所作为。
就不可能要求实时遥控,而必须得挑选一名强人,提前交付任务,之后就委任他全权负责,自由发挥,能做到什么地步就只能天由命……颇有一种开盲盒的感觉。
这位沙克王国的首席顾问曾经假想过,如果神圣帝国或者联合城想要干涉沼泽地,会如何插手……而在他的推演中,另外两国能够派遣的代表,也不过那寥寥几个。
而巴彦自己,最初想要选择的,是巨人瑞恩。
但总觉得并不稳妥,于是迟迟下不定决心。
直到后来,有了更合适的人选。
——路北游。
这位在剿灭克拉尔之选后,获得称号的无名者。
巴彦亲身见证了他的能力。
可是,哪怕他已经不吝啬自己对路北游的高估,相比起那一个最近萌生的“可能性”,都显得太过离奇,让人不能……或者说不敢相信。
首席顾问拿起另一支笔。
一边托腮思索,一边无意识地在纸上写写画画。
“但是,如果是那样……一切就都有了解释,而且,未必就是坏事。”
“只不过……草!”
巴彦罕见地爆了一句脏话。这个面对武夫将军的侮辱轻视,都能如清风拂面的无角人,此刻脸上却有些气极反笑的意味。
“亏我还帮你,把无名者的真实身份掩盖这么久。”
杀死飞牛,是难得的荣耀和功绩。
但同时也是巨大的仇恨。
漏网的克拉尔之选残部、沙格尔的精神余党、同情飞牛的老派沙克战士……他们虽然已经不成气候,无法再生起推翻王国政权的念头,却极有可能找上“凶手”无名者,试图最后一次复仇。
因此,巴彦动用了权力,将斯昆一战的参与人员、具体细节,都掩盖了下去。
即便是他的反对者,比如现在坐守斯昆镇的五人众,西泽将军,也对此保持默认……因为其中还涉及到大山穆凯的污点。作为现在的继承人,未来的沙克君王,储君的形象不能在民众心中有所贬损。
这就是政治妥协。
“无名者”这个称号,在起到宣传作用的同时,传得沸沸扬扬,可民众又不知道他是谁。
这反而是对路北游最大的保护。
毕竟,很难有人联想到。
那一个大家都看不起的“平皮人”。
可是……
“保护个屁。”巴彦靠在椅背上,没好气地自语。
那个人用得着保护么?
如果自己的猜想正确的话,那他现在不去找别人算账就不错了……
头上的白炽灯,适时一黯,只是没有完全熄灭。
巴彦看着头顶,摇摇头。
哪怕是作为首都的阿德马克,以及最核心的王宫区域,电力供应还是不稳定——这其中倒是也有他定下的,把能源优先供给重工产业的原因。
至于他们这些办事的顾问。
点烛油也不是不能用。
就在这一打岔的功夫,他发现自己手上的笔已经停了下来,而纸上竟已留下了一幅潦草但又不失神韵的简笔画,在闪烁的灯光下,仿佛活过来一般。
巴彦抽出纸,看了一眼。
顿时愣了神。
只见那潦草的线稿,组成的是一个沙克族小女孩,顶多七八岁的样子,身形瘦弱。她一只手像是被谁牵着,另一只手却拖着沉重到夸张的分段斧。
画面上,是女孩的背影。
而捕捉到的这一幕,却正好是她回头看去,视线像是穿过纸张,与坐在案前的无角人相望,跨越了空间与岁月,又带着一丝不安与茫然。
巴彦沉默了片刻,才叹出一口气。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又带着一些无奈的意味。
虽然理性思考的,都是世界的政局争斗、王国的前途命运……可心里真正担心的,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家伙。
无角人又看了一眼,便要将纸揉成一团。
这时屋外却响起了沉重的敲门声。
“进来。”巴彦头也不回。
深更半夜的,这个时间点。
会来找他的只有那个老伙计铁罗。
这家伙明明都已经当上了五人众,手底下掌管着一个大部族和好几个兵团的战士……偏偏每次回到阿德马克述职,还是喜欢往他这里跑,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自己的朋友似的。
可是,在这个国家。
和首席顾问当上朋友,可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因为这层关系。
铁罗已经与其他几位五人众,隐隐有些不睦。
不过,巴彦也不会矫情地说什么为了朋友好,就强行与对方断绝往来——以他的立场,正是需要支持的时候,平白放弃力量,只会让自己更加变成孤家寡人。
再说了,铁罗能够成为五人众。
其中也有巴彦的运作……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
无需巴彦开门,铁罗随身就有他办公室的钥匙,这个沙克将军偶尔也会开玩笑说,自己是他的侍卫。
“铁罗,有什么事?”
巴彦回过头去,脸上带着笑意。
往常,这个时候对方会说“没事就不能来么”,然后扯些有的没的,有时还会提着烧好的酒菜,倒像个闲来串门的沙克老汉……
日理万机的首席顾问,虽然无奈。
但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他自己难得能够放松的时候。
巴彦果然看到了铁罗的那张脸。
只是,这一回他没有听到熟悉的回答,而对方的表情也一直板着,咬着牙的侧脸,如同被风沙磨砺过的岩石一般坚毅,像是要上阵打仗。
无角人一愣,刚要开口。
他就看见了,铁罗的身后,从门边走出了另一道人影。
这人穿着链甲,犄角昂扬,骨刺自关节根根突起,明显是个沙克战士,可与其他的沙克族人不同,她的面部线条甚至算得上柔和,只是自深邃的眼眶中透出一股凌冽的杀气。
相比起大山穆凯与巨人瑞恩这两位以高大着称的沙克战士,她的身形只能说中等,可就是站在这里,就让人不由得有一种感觉——无论是山脉还是巨人,在她的面前,都只会被击碎。
巴彦愕住了,下意识道:“艾萨塔……”
下一刻,他反应过来,连忙改口:“石魔陛下。”
艾萨塔·石魔。
沙克王国的女王。
也可能是自克拉尔之后,沙克一族出现过的,最伟大的战士。
她竟是就这么跟在铁罗的身后,也不通报,在深更半夜悄悄驾临了这里——而铁罗这位五人众,贵为王国一方统帅,自开门之后,就像一根柱子杵着,动都不敢动。
这一回,他真成侍卫了。
听到巴彦的敬称,石魔只是点头回应,然后比铁罗还要自来熟的,走到了他的案边。
巴彦刚要起身行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左手一翻,暗暗压住了纸团,就要收回来。
可惜,还是没能躲开石魔的眼睛。
“那是什么?”她开口。
“只是一道拟错了的军令……”巴彦搪塞道。
“我第一眼看到,还以为是一团垃圾,原本想帮你丢掉,”石魔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竟显得有些孩子气,“连你都有出错的时候?那不得不看了——”
巴彦还想挣扎,可手腕被她一捏,纸团就掉了出来。
被石魔稳稳接在手上。
女王缓缓打开纸团,被揉皱了的画面舒展在她的眼前,潦草的线条,却挡不住里面的神韵——又是那么熟悉。
“没想到你还会画画……”石魔话锋一转:“她是谁?”
巴彦:“是陛下小时候……”
您信么?
“别扯淡了,那时你都没见过我。”石魔放下手,嘴角的笑并未消退,只是这一回,看在巴彦眼中却显出一丝冷意,“正好,我来就是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我的女儿,你的好学生——濑户。”
“是不是,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