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宾馆,里厢。
柳五儿盘坐在罗汉床上,怀中塞着一只脚,纤纤素手轻轻的揉按着,柳眸看向少年,笑着问道:“王爷,瞧您今儿个心情不错哩?”
近两日王爷的心情似乎不怎么好,故而她们这些服侍的人也都小心翼翼的,只是瞧着王爷现下眉眼舒缓,神色好了不少,加上有过亲密的接触,胆儿被撑大了几许,柳五儿便出言关心起来。
这若是换成以往,肯定是当一只弱小的鹌鹑。
水溶闻言捏着公文的手儿顿了顿,凝眸看了柳五儿一眼,今儿个他心情愉悦吗?也不能说愉悦吧,就是轻松了几许。
金陵粮价的攀升引起一定动乱,让水溶有些忧心,不过在冯紫英带领兵士的巡逻下,倒是没有出什么乱子。
而且官府有粮,多增设了三个粥棚,以供灾民果腹,这有一口吃的,灾民们自然也就安分守己,金陵的局势尚在掌控之中。
除此之外,薛家送来的三万石粮食并未卸货,而是借由薛家的商船送往灾区,再加上薛霄用自己的渠道前去购粮。
目前而言,赈灾事宜一切顺利,倒是让水溶放宽了不少心思。
这些公务上的事情,没必要与她们说,将公文放在几案上,水溶伸了伸懒腰,道:“还成。”
作为丫鬟,主子心情顺了,她们自然也就顺了,只见柳五儿眉眼弯弯,玉颊上的浮着浅浅的梨涡,尽心的揉按起来。
这时,一袭红色披甲的小红端着一碗银耳莲子羹走了进来,瞧见罗汉床上的柳五儿,心儿有些腻歪。
同为二等丫鬟,柳五儿做的都是近身服侍的体面事,反观于她,大抵都是端茶递水的,即便是那晚她都是捡了柳五儿剩下的。
倒不是说嫉妒,就是觉得有些委屈。
当然,小红活的通透,深知自个是什么身份,争风吃醋的也轮不到她,老实的将银耳莲子羹捧了上去,道:“王爷,贾府尹来了。”
水溶闻言蹙了蹙眉,这贾雨村忙于赈灾事宜,正是表现的时候,一般不会来拜见,但来寻他就是有事,不能不见。
将脚收了回来,端坐于罗汉床上,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小红闻言福了一礼便退了下去,而柳五儿则是下了罗汉床,穿上绣花鞋后,安然的侍立在一侧,不大一会儿,贾雨村走了进来,当即行礼道:“下官拜见王爷。”
水溶抬眸看了一眼贾雨村,见其绯红的官袍有些褶皱,剑眉星目下的面容见着憔悴之色,想来是忙于赈灾事宜。
贾雨村的品性不端,但其做事的态度殊为不错,不过也不奇怪,既然有一颗向上攀爬的心,怎么可能会不尽心。
颔首示意一番,水溶也不寒暄,直问道:“贾府尹,可是出了什么事?”
贾雨村也知晓水溶的脾性,不喜欢拐弯抹角,于是直言道:“王爷,城内粮价攀升,有许多百姓冒领救济粥,以至于粮食消耗甚大,怕是撑不了多久。”
水溶闻言眉头蹙的更深,冒领...这可就是个麻烦事情,毕竟百姓乔装打扮一番即可领救济粥,没有什么甄别的手段。
不过对于冒领一事,水溶也无可指责,毕竟冒领的百姓当中虽有捡小便宜的人,但更多的是因为粮价攀升的原因以至于无粮可食,无可奈何下才去领取救济粥。
说起来,这群人虽不是灾民,但与灾民无异,相当于是人祸所造成的灾民,同为大乾朝百姓,总不能因为灾民就对城内的百姓视若无睹。
沉吟一声,水溶道:“那就当众往救济粥里掺沙子,能撑多久是多久。”
那些吃得起粮食的人看到了有沙子,就不会在吃了,而吃不起粮食的百姓,只要饿极了,连泥土都能吃,何况是掺杂了沙子的救济粥,这一招就是杜绝捡小便宜的人。
虽然有些不道德,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事有轻重缓急,且先撑过这一段时间,等薛霄将粮食买回来后,情况就能得以缓解。
贾雨村闻言,眸中隐隐有异色闪过,往赈灾粮食里掺沙子的做法有旧例可循,倒也不奇怪,甚至于他还有更绝的方法,比如将粮食换成了平时喂牲口吃的麸糠与草料。
左右灾民就已经不能当人,只要灾民饿不死,那就皆大欢喜,
只是贾雨村与水溶相处的时日虽短,但从水溶赈灾的举止来看是一个忧民的王爷,想来不会不把灾民当人看,故而贾雨村才没有提出此等建议。
毕竟赈灾事宜是贾雨村这个地方官应尽的职责,但更多的是要在王爷面前展示自己的价值,故而自个的形象就极为重要。
如若不能,贾雨村怎会拿此事请示王爷。
眼下水溶的做法,让贾雨村明白水溶不是一个迂腐之人,心下对于他的看法愈发高了一重,应道:“下官领命。”
公务的事情解决了,接下来便是私事,只见贾雨村拱手道:“王爷,香菱小姐的事情有了着落,士隐兄因出了家,不理俗世,故而并未前来,倒是甄封氏现下在外候着,王爷可要见一见?”
此行贾雨村来的目的一是汇报公务,二来便是因为甄封氏的事情。
其实贾雨村主要是因为甄封氏的事情才亲自来一趟,王爷能为香菱小姐寻亲,由此可见在王爷心中的地位,这若是不亲自接待,怎能表明隆重。
要知道贾雨村与姑苏甄家是有来往的,且甄封氏时而向他询问失女的下落,算起来他们是有交情的,以后香菱小姐成了王爷的宠妾,贾雨村也能凭借这一层关系在王爷面前博得好感,何乐而不为。
在攀龙附会上,他可是专业的。
水溶闻言冷笑一声,自幼丢失的爱女有了下落,这作为父亲的甄士隐居然以出家的理由拒绝会见,实在是令人嗤之以鼻。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逃避,没个担当,真就是隐了起来。
至于甄封氏,只能说到底是从她肚子里流出来的,情感上就与众不同,一直都在挂念着香菱,这就叫母爱。
轻点颔首,水溶开口道:“请进来吧。”
贾雨村一直观察着水溶的神色,见其面色冷然,一时也摸不清水溶的意思,不过从“请”字上便能窥探一二,顿觉自个的做法没有白费,应了一声,恭声道:“下官还有公务处理,就不打扰王爷了。”
攀交情归攀交情,可不能忘了正事,只要把赈灾的事情办好了,他才能获得赏识,现下露了个脸也就足够了。
毕竟剩下的事情,那就是王爷的“家事”了,不是他一个外人能好奇的。
贾雨村离开后,不大一会儿,只见身着一袭洗的发白的襦裙的甄封氏领着一个丫头走了进来,跪伏在地,行礼道:“民妇甄封氏拜见王爷。”
面对一个做母亲的,水溶自然不会摆劳什子架子,更可况对于香菱他也确实喜欢,爱屋及乌的,故而客气道:“夫人不必多礼,请坐吧。”
话音落下,伶俐的小红搬来一个锦墩。
甄封氏虽然穿着寒酸,但其出身的封家家境不错,从小便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再加上姑苏甄家的门第也殊为不错,让甄封氏过着为人雅致,观花修竹,神仙一流的日子。
即便现下落魄,以往的修养也没有落下,虽心中诚惶诚恐的,倒也没有失了分寸,道了声谢,安然的落座下来。
此刻,水溶凝眸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妇人,脸上薄施脂粉,芙蓉秀脸上刻着岁月的痕迹,眼角上爬上了隐约可见的几条鱼尾纹,但眼睛里还透露出一股灵秀的神采。
虽一身寒酸,仍遮不住身材丰满,气质端娴,不愧是生下香菱的人,确实是个美人相。
落座的甄封氏顾不上其他,攥了攥手中的汗巾,美眸凝视着少年,带着几许颤音道:“王爷,听贾大人说小女英莲在王府里。”
当贾雨村遣人言及英莲的下落,甄封氏便激动难耐,着急忙慌的便从姑苏赶了过来,就是为了确定事情真伪。
水溶看着甄封氏微颤的娇躯,手中的汗巾都快被攥碎了,心中了然,寻了半辈子的女儿有了下落,怎能不上心,恐怕甄封氏此刻心中十分忐忑,生怕消息为假,以至于落了一场空,这对于一个母亲而言是极大的打击。
沉吟一声,水溶清声道:“本王观甄夫人的相貌与香菱确实有五六分相似,想来香菱十有八九是夫人的女儿。”
毕竟是母女,容貌相似实属正常,依水溶来看,这甄封氏相当于是香菱的妇人版,也就是玉容上增添了几许岁月,不似香菱那般艳丽风流。
不过甄封氏亦有香菱不可匹及的优点,其身上有一股成熟的气质,醇厚并且独特,且甄封氏身材丰满,远不是香菱这种稚嫩的丫头所能比较。
甄封氏闻言,也不在意水溶观她相貌这种近乎调戏的话语,美眸闪过一抹亮色,贝齿紧咬着粉唇,犹豫几许,忐忑问道:“王爷,香菱眉心是否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记?”
胭脂记,这才是认亲的唯一手段。
水溶点了点头,应道:“没错,香菱自小被拐子拐卖,已然不记事,自记事起,眉心处便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记。”
甄封氏闻言,心中狂喜,她是从贾雨村口中得知此事,但心下忐忑,对方作为王爷,没必要欺骗她一介妇人。
眼下那香菱有被拐的经历,同时眉心又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记,这不就是自家的英莲。
天可怜见的,她的人生,一分两段,失女之前,夫妻和美,举案齐眉,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此生何求,如果时光如此下去,她就是最幸福的女人。
然而从英莲丢失开始,她的人生就蒙上了阴影,那一刻,她明白什么是无常。
接下来的火灾,让经济又蒙受了巨大的损失,以至于生活穷困,后来的乡下日子过不下去了,投靠父亲,又被父亲百般羞辱,最后丈夫出了家。
失了女儿,失了家,失了丈夫,这一刻,甄封氏只觉晴天霹雳,人生没有希望,甚至于想过一了百了。
只是甄封氏始终牵挂着女儿,那是支撑她活下去的理由,她活着,飘零在外的女儿,就还有母亲,她活着,母女就有重逢的可能,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也给了甄封氏足以熬下去理由。
现下,她终于是守得云开见明月,丢失的女儿找了回来,心中只觉自己的坚持没有白费。
一时之间,苦楚涌上心头,也顾不上失礼,掩面嚎啕大哭起来,似是要将这些年的辛酸宣泄个干净。
甄封氏带着的丫头见状,忙上前安抚,见甄封氏已然不能自理,柳眸蕴着雾气看向水溶,道:“王爷,我家夫人一直惦记着小姐,现下得了小姐的消息,一时情难自控,还望王爷莫要见怪。”
作为丫鬟,她是最明白夫人的心境,那日子过的,实在是难熬,要不是挂念着小姐,怕就....
水溶摆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凝眸看向掩面而泣的甄封氏,心中颇为复杂,原着中对于甄封氏不过是一笔带过,描述的也仅仅是英莲丢失时哭得几乎死过去,可从贾雨村的只言片语中,便知晓甄封氏从未放弃过,即便是那甄士隐都扛不住的出家逃避,由此可见他们一家过的有多凄惨。
骨肉分离,无异于是剜了一块肉,怎能不痛彻心扉,这群人贩子着实该死。
好一番宣泄以后,甄封氏才缓过神来,不由的心下一颤,忙跪在地上,诚惶诚恐道:“民妇失礼了,还望王爷莫要怪罪。”
一时被巨大的欣喜乱了心神,倒忘了王爷还在此处,这脸可就丢大了。
水溶并不在意,温声道:“本王明白夫人寻回爱女的心情,并不会怪罪,夫人放宽心便是。”
人家找回了爱女情难自控,这还能怪罪起来?相反,水溶对于甄封氏表现出来的真性情极为赞赏。
母爱之伟大,让人敬佩。
甄封氏闻言心下微微一缓,提着汗巾擦了擦略显红肿的双眸,眼前的少年性情宽善,自家英莲在他身边服侍,想来没有受苦,心中对于少年的感激之情更甚。
抽泣一声,甄封氏扬着挂着未干泪痕的脸蛋儿,凝眸看向水溶,说道:“王爷,民妇想见英...香菱,不知可否?”
自家女儿找了回来,甄封氏自然想要见见,以解思女之情,只是甄封氏也知晓英莲此刻是在王爷身边当差,那就是王爷的人,而且眼下女儿不叫英莲,而是香菱,若是她想见一面,需得到王爷的许可。
水溶闻言了然,轻声道:“香菱在京城,夫人也不用着急。”
甄封氏闻言玉容微怔,心下懊恼起来,只想着自家女儿香菱,倒是忽略了这点常识。
水溶凝眸看着甄封氏梨花带雨的玉容,那双柳眸哭的红肿,见着几分破碎之感,不禁让人心生怜惜。
哎,终究是个爱女深切的母亲。
沉吟一声,水溶提议道:“这样吧,夫人可先回姑苏去,将香菱的消息告知家人,本王在金陵尚有要务处理,待忙完便会去姑苏,到时便接你们一同去京城去见香菱团聚。”
虽说甄士隐出家逃避,但到底是香菱的父亲,既然答应香菱寻找父母,那就不能落下,至于甄士隐去不去京城,那就是他自个的事情。
不过从甄士隐的态度来看,想来是不会去的。
甄封氏闻言玉容微微一怔,眉眼间透着几许哀愁,轻叹一声道:“民妇听王爷的。”
水溶瞧见甄封氏的神情,心下也是了然,但凡甄士隐还念情,此刻又怎会不来,说不得甄封氏在上金陵之前便寻过甄士隐了。
出家逃避的男人,你指望他能做什么,原着中面对湘云声嘶力竭的呼喊,贾宝玉不也是出家逃避。
正欲说开口,水溶余光见一侧的丫头欲言又止的,似是有难言之隐,皱了皱眉,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难处?”
丫头见水溶询问起来,偏眸看了甄封氏一眼,咬唇道:“王爷,我们来金陵的时候就用光了银子,现在...”
“娇杏...”
话音未落,甄封氏便喝了一声,打断娇杏的话语,玉颊不由的臊的发热。
水溶挑了挑眉,目光落在娇杏身上,仪容不俗,眉目清秀,亦有动人之处,他倒是没想到这个丫头居然会是娇杏。
原着中娇杏可是被贾雨村收作了妾室,在“嫡妻忽染疾下世”扶了正室夫人,从奴隶逆袭成诰命夫人。
且不说娇杏,从甄封氏窘迫的玉容以及娇杏未完的话语来看,水溶大抵有了猜测,瞧这两主仆寒酸的打扮,不消多想,这是手中连回姑苏的银子都没有。
啧啧啧,原是贵妇的气质,可却囊中羞涩。
沉吟一声,水溶开口道:“这样吧,你们先留在迎宾馆,待本王处理完政务后,你们随本王去姑苏吧。”
当然,水溶可以给银子让甄封氏回姑苏,但水溶知晓甄封氏是投靠了娘家封家,然而眼下的窘迫便可知封家的态度,既如此,何必让甄封氏回去。
甄封氏闻言心下一愣,抬眸看向眼前温润的少年,芳心处涌上一抹暖流,抿了抿唇,盈盈一礼道:“那就劳烦王爷了。”
虽说心中臊的慌,但银子的问题终究是硬伤,原是打算厚着脸皮向贾雨村借些盘缠,可王爷台阶都给了,如何能不接。
也罢,自家女儿本就受了王爷的恩德,自个留下来做些端茶递水的活计,也算是当做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