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有三处宫殿,分别是城中正北的太极宫、城东北角的大明宫和城东的兴庆宫。
兴庆宫里有座勤政楼。
这楼位于通阳门西侧,在花萼楼旁边。
勤政楼与花萼楼一样,都是唐玄宗为纪念死去兄弟而铸造的百尺高楼。
楼上“勤政务本之楼”牌匾是当年唐玄宗亲自题写的,幸得安史之乱中没被损毁。
这日下午,一位身穿湛蓝色丝绸暗花袍,花白发髻上簪满点翠头饰的老妇人,站在勤政楼最顶楼向西南方向遥望。
在她身后有二十几名身穿统一样式的宫装侍女,她们站得笔直,大气不敢出。
这老妇人就是当今大唐最尊贵的女人——太皇太后郭婵。
郭婵是唐代宗李豫的外孙女,汾阳郡王郭子仪的亲孙女。
民间流传甚广的醉打金枝故事讲的就是她的父母爱情。
郭婵血脉高贵,十四岁嫁入广陵王府,成为广陵王李纯的正妃。
二十六岁时,她丈夫李纯登基成为皇帝。
可惜大唐天子自唐肃宗李亨之后,便奉行活着不立后。
她丈夫登基后,郭婵被册封为贵妃。
她丈夫死后,换她大儿子登基做皇帝,郭婵晋升为太后。
再后来她大儿子死了,她三个孙子先后登基,郭婵又升级为太皇太后。
郭婵这辈子已经经历了六位帝王,在四朝她都是大唐第一尊贵的女人,堪称“六朝四尊”。
别人是通过宫斗才走向冠军领奖台,她不需要,郭婵就生在终点线上。
可浮华背后,心酸自知。
郭婵一辈子只生了两儿一女,全都死在了她前面,白发人送黑发人。
七个孙子也只剩下当今皇帝李炎一人。
年纪越大,郭婵的孤独感越强。
求像普通老妇人一样的闲怡弄孙、绕膝承欢之乐,于她已变成一种奢望。
郭婵近年最大的爱好就是站在高处观望长安市民热热闹闹的生活。
为此她干脆搬到了兴庆宫居住,这里有两座高楼。
站在勤政楼顶楼往西南方了望,能看到东市。
东市内聚集了数万家商铺,每日在其中来往的官员和百姓不计其数。
郭婵站在勤政楼能看到牵着骆驼的商队,能看到熙熙攘攘的采买市民,能看到卖力表演的杂耍艺人,能看到……
她不是为了感受大唐繁华,纯粹就是喜欢人间烟火的热闹。
可自从东市失火,恰好烧掉了她视线中唯一的那抹热闹。
郭婵此刻又站在勤政楼上,望着西南方被大火焚毁后的东市一角忍不住叹息。
“失火原因找到了吗?”
一名四十余岁的老宦官躬身应答:
“回禀太皇太后,目前还没有,听说京兆尹已经命人去查了。”
“让高元裕去查?”郭婵微微侧脸摇头,“他年纪比我还大,如今恐怕走路都要拄拐,他本来在太子宾客位置上是准备养老的,皇帝可倒好,硬是把一个七十岁的老翁弄到京兆尹这么繁累辛苦的差事上。”
“奴婢听说大理寺把当晚渎职的金吾卫右街使抓了,好像叫刘异。”
“惹出这么大的乱子,估计是也是为了平民愤吧。”
这时,一名年轻宦官蹬蹬蹬上楼来报:
“启禀太皇太后,定安长公主求见。”
“太和,”郭婵神色落寞的脸上忽然展露出愉悦,“也就她还能想起我了,快把她叫上来。”
“母亲。”
一句母亲比别人尊称她为太皇太后更受用。
李太和从小就嘴甜得跟抹了蜜一样,比她亲女儿岐阳公主更会讨她欢心。
“太和。”
“母亲救我。”
李太和随后扑进郭婵怀里痛哭起来,仿佛受到天大的委屈。
郭婵顿时错愕。
太和公主是她一手养大的,这孩子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谁敢给她委屈受?
“我的乖女,谁欺负你了?”
“大理寺。”
“怎么了?”
“母亲,你是知道的,我当年为了大唐自请和亲,我是喝了药才上的车辇,我这辈不可能有孩子了。”
郭婵轻轻拍着李太和后背安慰:
“是大唐亏欠你,当时不让你去,你偏不听,我当时气了好久。”
“当时所有公主都不愿意去,我不是想为母亲增光、为皇兄分忧吗?”
“胡说,我就缺了你这份荣光?”
李太和破涕为笑,哄道:
“好好,我说错话了,谁不知道咱们太皇太后一辈子满身荣耀,自然不缺我这一点。”
郭婵被她逗笑,问道:
“你刚才说大理寺欺负你,发生了何事?”
李太和搀扶郭婵走到坐榻边坐下,她一边给郭婵捶腿一边娓娓道来。
“我本以为这辈子没有子孙缘了,不成想在草原上遇到个唐人少年,他几次出手救我,我一见到他就有了当娘的感觉,所以就收他做了义子,这样女儿百年之后也有人养老送终。”
郭婵叹息一声,拉起李太和让她坐自己身旁。
“我本来还想让你从郭家过继个孩子,没想到你自己早挑好了,收养子女眼缘最重要,我当年就是一眼看中你,果然越养越喜欢。”
“那是因为孩儿乖巧懂事啊。”
“切,你可没少气我,”郭婵想想又问,“你那收养的儿子呢,哪天将他带来让我见见。”
李太和又换上一副泫而欲泣的表情,委屈道:
“他被大理寺抓了。”
“啊?大理寺为何抓他?”
“他随我回京后在金吾卫任职右街使,前日东市大火,大理寺找不到起火原因,就把救火的人给抓了,母亲,你可要为孩儿做主啊。”
郭婵猛然想起刚才宦官的回话。
“他就是那个刘异?”
“正是啊,母亲,你去跟陛下说放了他吧,他也算你的外孙,刘异若死了,你女儿就没人养老送终了。”
李太和边说边摇晃郭婵的右手臂,像小时候一样对郭婵撒娇。
“后宫不能干政啊。”郭婵为难道。
“难道遇到如此不公之事,皇族和后宫就只能默不作声吗?我听说连福王、抚王、袁王、翼王、蕲王几位王爷都要联合上表了,一起劝阻陛下在庆阳节期间应该广施恩德。”
郭婵板起脸,一把捏住李太和的脸蛋,就像对她小时候一样。
“你老实说,是不是你撺掇的?那五位王爷跟我是同辈,是陛下的爷爷辈,你把他们请出来,让陛下如何回绝?”
偏偏那五人年纪没比李太和大几岁,他们也算一起玩到大的,这几人小时候没少受李太和欺负,长大了还肯听这个疯公主的话。
“孩儿就是怕母亲独自去求情显得突兀,有几位同辈王叔陪着,也好说些。”
郭婵拿手指狠狠点了点李太和的脑门。
“你都快四十的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一刻也不安生,你才回长安三个月,就又开始折腾你那些王叔们了?”
“当年大宦官吐突承璀想要用澧王李恽动摇宥兄长的太子之位,母亲不也是据理力争,多方筹谋,才保住了宥兄长吗?是母亲教我的,为母则刚,如今女儿也该为自己的儿子筹谋啊。”
“你呀。”
“母亲,女儿当你答应了。”
李太和满脸欣喜笑着,转过脸去变成一脸愤怒。
她心里暗骂刘异家十八辈祖宗。
这臭小子来长安已经三个多月了,又不是不知道她府邸在哪,一次都没去看望过她。
这逼崽子真不让人省心啊!
出事了还得老娘亲自捞你。
你给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