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数大于五者,减五,小于五者,减六,是这样吧?”
赵金器的黑皮老脸,一下子被吓得铁青。
“贤……贤侄,你在说什么?”
刘异轻笑接着说:
“我在说你们篡改手实的规律呀,真是聪明,谁想出来的?
这样看到田亩尾数是零一二三四,就知道原数是五六七八九。
看到尾数是五六七八,就知道原数是一二三四,不过前面需进十。
按这种方式作假,甚至不需要再单独记一本实账留下证据。”
大唐自从实施两税法后,便从人头税改为向土地征税,租庸调制也彻底沦为历史。
这些年各地灾情严重,逃税的浮浪人越来越多,土地大量荒芜。
这就为瞒报作假,提供了现实基础。
隐瞒土地,确实要比隐瞒人口容易些。
赵金器一脸严肃地质问:“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刘异继续说:
“手实每户单独一页,你们只篡改目不识丁人家的,这样就很难被发现。
那些人根本不知道你们替他家少报了田亩,缴税时依然按实际亩数上缴。
那比账面多出来的那些税金,又去哪了呢?”
后世往往被大唐璀璨的文学所迷惑,忽略掉这是个识字率很低的年代。
科举正式兴起,距今也不过两百多年。
其实不止是大唐,历朝历代,读书都是少数人的福祉。
成批量的文盲,为这些人篡改手实,提供了群众基础。
赵金器渐渐从惊慌中平静。
他叹了一口气:“你果然聪明,是他们低估了你。”
“但我好奇的是,这么多年府衙都没抽查过吗?”刘异问。
赵金器沉默一会,最终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们自有办法让府衙抽查时,只验那些识字人家的田亩。”
刘异瞬间明白,恐怕县衙里参与的人,不止曲良一个。
看来还有大boss.
“刘异,不管你从何处知道的,这件事不是你想的这样简单,我劝你莫要声张,否则必将引来杀身之祸。”
刘异耸耸肩,轻松道:“杀身之祸?我已经有了,我们村正时时刻刻都想弄死我。”
赵金器再叹一口气。
“是他们太过偏激,你放心,我定会想办法说服他们收手。”
“说服?”刘异挑着眉,眼里全是笑意,“不用,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
“什么办法?”
“要让一个人保守秘密,最好的方法就是,把这个秘密也变成他的。”
“这是何意?”
“我的意思是说,我想和你们同流合污啊。”
瞧我多上道,咱可不是来毁灭你们的,咱是来加入你们的。
赵金器满脸不可置信。
万文山他们处心积虑想除掉这小子,这小子却想着跟他们联手?
这太不符合正常人思维。
刘异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划个道呗,我每年要分你们所得税金的两成。”
“两成?”
“对。”刘异语气不容置疑,“不单是九合村的,而是整个巩县的两成。”
赵耆老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你可知这件事牵扯多少人,你一张嘴就要分走两成?”
刘异抿抿唇,看上去纯良无害又善解人意。
“我知道你做不了主,你不如跟能做主的人商议一下,我给你们时间。”
赵金器思索片刻,忽然疑惑:“这些话你对万文山也可以说,为何舍近求远来找我?”
“因为你比他更审慎,也比他聪明。”刘异回答。
“哦?”赵金器已经恢复镇定,“你很了解我吗?”
刘异发出一阵呵呵呵的轻笑。
“发现我可能识字后,其他蠢货只想到杀我灭口,而你则想用一桩虚无的婚事先稳住我。”刘异语气颇为自信,他认为自己所说是不容辩驳的事实。
“你怀疑我将美娘嫁给你是假的?”赵金器发问。
“不是怀疑,是肯定。”
“何以见得?”
刘异眼神中突现几分凌厉。
“你将我阿耶叫过来试探,无非想知道我识字多久了。
看我有没有发现你们的秘密,有没有透漏给家人。
发现我阿耶一问三不知后,你就想用丰厚的嫁妆作耳,卸掉我的防备。
我们原本不熟,是你先拿钱和我套的近乎的,我亲爱的赵伯父。
其实万文山他们对我出手,你应该一直都知道。
他们能杀掉我最好,若不成功,你就是后手。
我没能死在天陵山上,我猜你已经在筹备接下来杀我的计划了吧?
毕竟谁会怀疑自己的未来岳丈呢?”
刘异自述期间,赵金器几次战术性喝水。
肚子被灌得越发大了,像揣着个鞠球。
他始终没有反驳。
缓了好一会,他才以惋惜的语气感慨道:
“现在不仅是他们小看你,连我也小看你了。”
刘异莞尔一笑:“多谢赵伯父夸奖,荣幸之至。”
最终,赵金器将话题又绕了回来。
“假如我们商议过后,若不肯答应你的条件呢?”
刘异嘴角笑意更盛,像遇到件无比开心的事情。
“其实你们倒也不算坑害乡民,至少没让他们没多缴税,受损失的只是朝廷。
想必你还不知道,我家邻居是防御使亲卫,你说我要不要给他写封信呢?”
其实张家大郎张龙,已经几年没归家了,记不记得刘异都是两说。
他现在提出来,无非想让这伙人投鼠忌器。
以他们这种偷税方式,等于直接从藩镇老大口袋里掏钱。
大唐的收税流程,地方税都要先经藩镇截留。
节度使或防御使扣除军资后,才会上缴给朝廷。
敢偷税漏税,谁不追究,藩镇也不可能不追究。
刘异临走时,听见赵金器在他身后冷冷问道:“你真就不怕我们会灭你全家吗?”
刘异坦然回头。
“那就试试呗,我家哪怕刘大拿出意外……哦,解释一下,刘大拿是我的猫。
哪怕它吃坏东西拉肚子,揭露此事的传单,不仅会散布到巩县的每一个角落,还会落到东都畿都防御使的案头上。”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如此不留余地!”
刘异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轻轻扬唇:“我本就不是好人。”
老子玩的就是黑吃黑。
钟馗降贞子,管你是什么鬼,通通给我拉磨。
自己赚钱多累,我只想做尔等黑钱的搬运工。
赵美娘送他出门时,奇怪道:“你跟我阿耶说什么了,为何他刚刚脸色如此难看?”
刘异不正经道:“你阿耶实在是欣赏我,大概正为损失我这个好女婿伤感吧。”
胖妞被他逗得咯咯直笑,笑着笑着,忽然又皱起眉头。
她脸色凝重地讲:“阿耶一向喜怒不言于色,可见他今日是动了真气。兄长,我阿耶他…他并非看上去那么好相与,你日后要小心。”
刘异看她前一秒还笑得憨态可掬,这一秒又忧忧心忡忡,真情实感皆出肺腑。
刘异恍然间顿悟,忽然明白万大傻为何喜欢赵美娘了。
这是位心思纯净的姑娘,丝毫没受到父亲影响,独立成长为至纯至善的性格。
她与万成举也许是物以类聚,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互相吸引。
刘异心中顿时升起万般愧疚,为之前各种腹诽女孩相貌真心忏悔。
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他看着赵美娘,郑重而真诚地说了句:“对不住了。”
我为自己的肤浅道歉。
赵美娘被她说的一愣:“兄长何故致歉?”
“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女子,是我没福气,他日若万大郎负你,你尽管来找我,为兄给你做主。”
赵美娘怔怔看着他,随后莞尔一笑:“难怪万郎君说兄长是位赤诚君子。”
刘异顿时石化。
草,万大傻竟在背后如此赞誉他?
完了,难道回头我还要跟他再道歉一次?
我不要面子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