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车的体面程度不一样,范宅的外观倒是很朴素。院子外墙用一些原石堆砌起来,墙根下种了些蔷薇花,凑近了看,能注意到一些磨损的石头里透出一汪深邃的碧绿色。里面是一栋两层楼的小洋楼,外墙镶嵌着一个个圆圆的绿色镯芯,竟然当成马赛克来用,其实并不好看,但是有种土气的豪横。车随意停在屋外,屋里只陈设着一些老旧的猫脚家具。屋子宽敞明亮,倒也舒适。
范氏黄菊给我们安排了有空调的房间,让我们洗浴更衣,还叫了私人医生给介错仔细检查了伤势,重新缝合了伤口,上了药。
一下子转换到这种舒适环境,一旦放松下来,就感觉非常疲惫,什么都不想去思考了。
仔细检查过医生给介错开的药后,我拉上窗帘转身准备离开,让他休息。他却叫住我,说:“去帮我找点吃的,我饿了。”
我因为刚才在童氏秋草家的事,心里有火,没好气地说:“不去。谁叫你刚才不好好吃饭?还是拉肚子拉虚了?”
“……”他沉默了一下,我以为他又要跟我凶、跟我杠,没想到他低声说,“还是去吧。以后,可能就见不到了。”
我知道他是想赶我回国,忽地鼻子一酸,咬咬牙:“……好吧。”
可到了厨房,眼泪又不受控制掉了下来,说不清是委屈还是伤心。回想离开组织的这半年,经历了那么多,兜兜转转毫无目标,该完成的没有完成,想做的又毫无进展。从始至终,这种多余、累赘的形态始终没能改变,原本以为唯一收获的是介错的信任,然而现在看来,依然是镜花水月。多么丑陋的人生啊……我到底在干什么呢!我这没有价值的人生,到底要怎么死,才能够死得其所?爸爸,我果然不配活着,而现在,甚至连去死都不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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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厨房随手拿了几个面包和鸭蛋,装在盘子里,面无表情端到介错面前:“医生叫你吃饱了好好休息,尽快恢复了好去送死……”
“你干啥了去那么久?不加肉的法式面包和屈头蛋……可真会挑啊……”他看出我哭了一场,也并不想问,盯着盘子里的东西,转移话题似的抱怨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吃掉,“算了,反正以后也见不到你这讨厌的家伙了……还挺……”
“开心吗?”我说着,又有些哽咽了,“可是没能帮你挡子弹,我却很遗憾。”
“说这个,认真的?”他愣了一下,发现仍是绕不开这个话题,“去想怎样死、为什么死这个问题之前,不应该是先想着怎样活下去吗?还想帮我挡子弹?哪来的自信?也不想想,别人的子弹有靠近我的机会吗?”
“……”
“当然,谢谢你陪我走到这里。有些事情太危险而且没必要,我还是自己承担就好了。”他继续吃,“……你那个爹真是害你不浅。他顾全大局、敬业爱家的口碑立稳了,但你是来干嘛的?……每次看到你因为达不到他的要求而纠结、逞强的时候,我就很不爽。你为什么就不能大大方方地向他承认你做不到、你不愿意做呢?承认自己普通,很难吗?结果所有人都在追杀你,何必呢?你又没有做错什么,也不欠任何人的。”
听了他的话,我似乎猛然间心里被狠狠抽了一下。自己那么久以来苦苦挣扎,这些纠结、别扭来自于什么地方,这些年活得那么辛苦那么累,究竟又为的是什么。我一直以来都在过于吃力地去做这些事情,怀疑自己、责怪自己、逼迫自己,却从来没想过是自己是不是根本就不适合做这样的事情?但是一旦想明白了,又不免伤心:多年来,我这样勉强自己,不就是为了让爸爸能承认我这个女儿,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多余吗?然而,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天,我依然是个他达成“好父亲”的工具……
所以我悔、我恨、我悲,可一切都无济于事,我依然在走着爸爸为我规划的路,就像一头每天拉磨的驴,始终走不出这个圈。我挣扎着以为自己跳出来了,结果一看,还是在这个轮回里,兜了一个更大的圈。我究竟是为什么呢?
一时间,仿佛我的人生都要崩塌下来。
“杀人诛心。”我不禁抱住头,在多年的自我欺骗中,我终于感受到了无比的绝望,“你以为告诉我这些是在帮我?让我就这样愚蠢懵懂的作为一个工具死去岂不是更好?明白了,反而更难过。你现在告诉我,以前所有的事情都是错的,让我以后要怎么办?”
“帮你?我才不想帮你。你这种连谁爱你、谁害你都搞不清楚的人,才不值得同情。”他说,“我可不是那么亲切的人,你这人那么讨厌,我就想看着你苦恼的活下去。”
“但是,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死,答应我,一定要活下去。”他认真地看着我,“就算不出名、也不优秀,不想建功立业、不会受制于人都可以——我只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你能纯粹地以一个资质平凡的人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上,幸福的活下去。”
“……”
“怎么了?半天不说话?榆木脑袋想明白了没?还是生气了?”介错说,“……这屈头蛋真恶心,连酱料都不给我加一点。以后记住,拿肉给我就对了,我就想吃肉。”
“……好吧,我知道你不是吃素的。不过我也有个请求。”我把脸埋在手里,不让他看到我的表情,“……你可不可以真诚点?老实说,我一直当你是我的恩人和贵人,还有家人,真心感激你……所以有一说一,我们能不能就像伊晃和方玭那样,就算多年不见,依然是有默契的上下级?因为我不想总是被蒙在鼓里,不想总是成为被保护的傻子,我想依靠自己的能力生活……求你了好吗?”
“像他们一样?他们可不是纯粹的上下级哦……可以吗?”他一脸鄙视,将空盘子往旁边一扔,一拉被子,“不要胡思乱想。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有什么不可以!”我突然怒火中烧,“我只是不想再被当成傻子来全方位保护了!”
说着,我大踏步走过去,一把掀开他的被子,钻进去躺平了:“随你处置!”
他惊讶地看着我一系列神操作,转过头去,终于忍不住指着我哈哈大笑:“……这不就是个傻子吗哈哈哈哈!哎哟我的妈呀,你太搞笑了……”
我倒是有些意外:“原来你也会这样笑啊?”
他摸摸我的头:“虽然讨厌,但跟你这个傻子在一起还挺欢乐的!”
然后他在一边躺下,说:“也好,互不相欠了。”
“什么?什么时候?欠了什么?”我顿时又开始犯傻,“……哎呀我去,你转过去别对着我,你吃了屈头蛋的气味真的好恶心!”
“你呀,不用想着替你妈妈来补偿我。你代替不了她,她也不是你。你是个独一无二的存在,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的。”他温言道。
“真的吗……”说来也奇怪,一直以来对他的惧怕,此时竟然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感觉这次重逢以来,他变化越发大了,可想而知这次du场的失利对他打击确实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