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垃圾场的围墙下,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和落寞,心里竟有一丝恐惧。我知道自己不该将昂引向这样的道路。
介错在后面拍拍我的肩:“夜深了,这里空气不好,回去坐着也一样的。”
“我错了吗?”我突然问。
他愣了一下:“什么?”
“我错了吗?”我又一字一句地问了一遍。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但我觉得猫鼬是对的……昂没有你所希望的那么差劲。”
“昂并不差劲!我也从来没有那样希望过!昂能做到现在这样,对于一个正常的十几岁孩子来说,已经很坚强了!他现在应该坐在学校里面,而不是垃圾场的地洞里!”
“不要激动,楼拉。”
“我没法不激动!我爸舍弃了生命让我出来,他并不希望结果是这样的啊!爸爸千方百计让他们母子过正常人的生活,这是我生存的意义!如果连昂也步了我的后尘,将来有一天我死了,见到爸爸,我该怎样跟他汇报……”说着说着,喉咙哽咽了,心里很委屈。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早就跟你说过了,不要说死字。我们都还活着。”
“我真的很害怕,我不知道生活原来是那么艰难。以前只管杀人,只管练习,没有人关心我,没有人在乎我,什么都不怕,不管是谁,觉得妨碍到我的话杀掉就好了。可是现在,有了要保护的人,胆子也小了,心也变弱了,什么都放不下……我该怎么办……”我在膝盖间埋下脸。
他说:“刚才我问昂,你姐姐说这是杀人工具,你为什么还那么坚持要学,难道你不怕变成一个祸害吗?那是你姐姐最担心的。你知道昂说什么吗?他说,姐姐说它是杀人工具,但我相信,它也能保护全世界需要保护的人!”
——姐姐说她是杀人工具,但我相信,她也能保护全世界需要保护的人!
相比之下,我是何等卑鄙、何等狭隘!
我抬头看看介错:“所以……最差劲的果然还是我自己吗?……所以你会鄙视我?”
他看着别处:“我其实……很嫉妒你。”
“嫉妒?”
“对,嫉妒。不是羡慕,就是嫉妒。我从李姐那里搬走后,也在想,我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故意打压你呢?说实话,虽然你的母亲给我留下任务让我来保护你,但我从心底里对你有种排斥,但那不是单纯的厌恶或反感,想了很久,觉得那就是嫉妒吧。尽管不想承认,可事实就是如此。”
“所以……这不是组织常见的对待新兵的仪式,用打击来激将他的潜力的方法?”
“……你是真蠢还是故意来惹我?”
我赶紧抱住头,怕他打我:“果然还是被鄙视了。”
“……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我抬起头,认真看着他。
“我7岁时被飞鹰在街头相中,带入组织,经过3年训练后,得到代号‘介错’。介错,就是斩首的意思。在之后的5年间,我参加过十几次各地的大逃杀训练,每次都是顺利胜出,得到上级器重,于是在我15岁那年,成为职业杀手,当时我的长官,就是你们的爸爸,飞鹰。
“飞鹰对人要求很严格,现在想起来,他其实并不喜欢暴力,可是他就是那样一个喜欢用暴力来制止暴力的男人,跟着他那些年,我多少也受了点他的沾染。”
“胡说!我爸哪里暴力过!他对我非常宽容!”我说。
“我知道。”他抬手示意我安静,继续说,“初出茅庐的我还是太年轻,看到无辜的人经常下不了手。其实真正的暗杀行动并不比大逃杀复杂多少,可是有时候看到目标的家人,就是觉得很羡慕,不知不觉枪就放下来了,我不想破坏那些原本幸福的家庭。而一旦任务失败,就要回来面对严厉的惩罚。可是那时的我,正是会觉得委屈、认为自己可怜的年龄,不管飞鹰怎样打我,都倔强的觉得自己是对的。而且我就是那么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从来没想过使用氰化钾,不知为什么,惩罚也好,挨打也好,我就是想活下来。
“有一次觉得自己快要被打死了,就横了心豁出去向飞鹰反抗,但是不但没有成功,还被打的更厉害。于是我骂他,骂他冷血、不懂人情,最后在被打得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还记得我拼命睁开肿得几乎看不见东西的眼睛,死死瞪着他,最后说的,却是‘如果我有家人,就绝不会让自己遭受这些,我想有家……’”
“家?”我问。
“我没有家,也不知道父母是谁。我能记事起,就是流浪儿,在我所在的小镇里打架滋事、偷盗抢骗,干了很多坏事,连很多大我十来岁的孩子都不是我的对手,有些街头小混混因此来找我搭伙干些抢东西敲诈勒索的勾当。他们知道我能打,对我都很义气,所以生活上基本上没有受过什么委屈。可是我始终会嫉妒那些和父母、还有兄弟姐妹在一起的孩子,总会找碴打他们,后来连我周围小混混中有兄弟的都会被我打,然而打完我又会后悔,因为看到他们的家人为他们担心的样子,那真的很寂寞。
“我的脾气变得很乖张,尽管看到那些孩子时很想打他们,可是一旦看到他们的家人在他们身边就胆怯了,我害怕看到他们家人的关切表情,那始终会让我觉得寂寞,从来没有人会为我露出那样的表情,我想将来也不会……
“那一次,我以为我这条命就这样完了,因为想要反抗上级责任长官的杀手是绝对不能存活在组织里的,但是我没有死。后来听人说,是鸷影帮我求的情,而组织里传说的最强冷面杀手鸷影,以前从来没有为任何人说过话。”
“鸷影”,是我妈妈的代号。
“我不相信还有人会为我这样的人说话,于是那段时间到处在寻找鸷影。后来见到了,没想到被称为冷面杀手的鸷影竟是个如此美丽的女人,第一眼看到她时,就被她身上散发的那种母性的美所震撼。
“那天的事情至今还历历在目。我问她为什么要救我,她只反问我为什么那么不自信,家人对我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我就问她:一个充满母性的美丽女人为什么可以那么冷血杀那么多人?她说,当你有了重要的人,并且为了重要的人不得不那么做的时候,其他人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后来,我一直在琢磨她的话,始终不得其解。鸷影说,反正我也回不去飞鹰那里了,叫我以后跟着她,我便去了。她教会我很多东西,不光是实战,还教我读书、认字、画画,还有……怎样去爱一个人。
“听别人说,鸷影以前都是单独出任务,从不允许任何妨碍她的人出现。而我给她带来那么多麻烦,她还是很宽容的让我跟着她,尽管我刚开始跟她出任务时和你一样,经常捅娄子,有时候还需要她来搭救,但是能在她身边,感到特别安心和满足,希望能跟她永远在一起。那时我对鸷影……非常喜欢她,觉得她要是能做我的妻子就好了,甚至还萌发过带她叛逃组织,不再做杀手的念头。
“我猜可能是因为我没有家人,所以对比我年长的女性容易产生感情。当我向她表白,还冲动想要以粗暴的方式让她成为我的妻子时,被她制服了。她告诉我,我和她是绝对不可能的,她当时已经有了一个5岁的女儿。
“我几乎要发疯,好不容易遇到最可能成为的家人,为什么总是错过!我追问她那是谁的孩子,还扬言要杀了那个人,她却哭了。她一反常态,那么强的女人,那天却躲在我怀里,就像只受惊的小鸟,让我非常心痛。她说她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她爱那个人,也爱她女儿,她不能扔下她女儿不管。她说她准备做一些危险的事,这件事成功率非常低,而且组织已经对她有所怀疑了,她说她只有自己站出去一死才是唯一能够保全那个人和她女儿的方法,可是她又不想让她的女儿在她死后受任何伤害。
“她哭了很久,最后说,那时她从飞鹰那里救下我,只是想用自己的事情让我明白一件事:如果家人成为了沉重的负担,我就不会再说想要个家了……最后她要我代替她好好的活,保护她的女儿……
“那段时间我非常狂躁,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这时飞鹰找到我,说有话要对我说,我便跟着他去了。没想到他告诉我的是鸷影任务失败,失去了生命的消息……但他不让我见到鸷影,还把我绑起来。我和鸷影,连最后一句话都没说上……”他看起来非常痛苦。
“……你果然是当年跟随我妈妈出生入死那个影子……”我确实有印象,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一直带着一个年轻的大哥哥,有时候会远远看到他,但妈妈从来不让我跟他打招呼,也不准我在他面前露面。可是我记不清他的样子,也没有把他跟眼前的介错联系起来。
介错点点头,隔着衣服抚着左胸那个伤疤:“我答应过鸷影,要替她活,保护好她的女儿。所以我没死,移植了鸷影的心脏……她终于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沉默许久,我问:“你怎么知道飞鹰是我爸爸?”
“是飞鹰告诉我的。移植鸷影的心脏也是飞鹰一手操办的。这样做,让他们女儿的身世成为了一个谜,组织永远也不会想到他们还有个女儿。
“……所以,楼拉,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谁,你在做什么。因为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跟踪你。”
我许久没说话,心里堵得发慌,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这就是事情的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