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丘俭的担忧不无理由。
因为他还对《阿房宫赋记忆犹新。
那时的夏侯惠不过出仕不足一个月就胆敢犯颜直谏了,而今是为位卑权重的中护军,再作个诗赋讽刺又有什么奇怪呢?
尤其是以天子曹叡如今所行所为,被指摘讽刺了,也是名副其实啊!
且天子曹叡将他从千里之外召回来,是为了劝说夏侯惠就范的,而不是激化矛盾。若适得其反,那他不仅有负所托,还要夹在中间内外不是人了。
“稚权莫如此。”
故而,他赶在夏侯惠出声前,便抬手制止缓声道,“我知此事难为,只是稚权也应体谅陛下难处。再者,陛下与卫侍中得朝会罢了才过来,稚权若有其他想法不妨直言,你我且先商榷一二,若是稚权言之有理,我可一并劝说陛下更改心意。”
劝说天子更改心意?
还是省省罢。
不见自从九龙殿落成后,不管曹叡何所为,公卿百官都三缄其口,没有了上疏劝谏之事?
“一时失态,令仲恭兄见笑了。”
敛起笑容,夏侯惠致歉后,又摇了摇头,“我无有其他想法。嗯,就如方才仲恭兄所言,身为臣子,当忠君之事。既然陛下有所嘱,我依言而行便是。”
无理犹争三分的你,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莫不是在搪塞我吧?
毋丘俭眼中尽是不解与不信,但在须臾间,也寻不出委宛的质疑言辞来。踟蹰了片刻,最终还是径直而问,“此间无外人,稚权所言可当真?”
“自是当真的。”
轻轻颔首,夏侯惠笑容可掬。
待看到毋丘俭面有迟疑之色,便又忍不住打趣了声,“莫非,仲恭兄还需我作誓方肯信?”
“那倒不必,不必。”
连毋丘俭忙摆手阻止道,“稚权为人,我自是信得过的。”
就说罢了,他又只手拈须,耷眼沉吟。
主要是事情太顺利了。
顺利得让昨夜就打好腹稿的、准备苦口婆心要费很多唇舌的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心中也很不踏实。
但夏侯惠是真的想通了。
也不再对曹叡抱有冀望了。
且他还后知后觉的觉得,自己一直都很傻很天真,竟然妄想着要通过影响来改变曹叡!
曹叡乃是天子啊!
一个唯我独尊了十数年的政治生物,怎么可能因为臣子的赤忱而改变?
尤其是他夏侯惠现今才多少岁?
论人生阅历、宦海沉浮、心术权力等等,曹叡怎么会否定自身而去相信他?
所以他打算放弃了,不再徒劳作无用之功。
不管曹叡对他多么的器重、多么不吝寄以厚望,他都要放弃了。
倒不是说他觉得曹叡其人不堪,已经到了无法辅佐的地步;甚至从曹叡的角度出发,或许是夏侯惠自身吹毛求疵太甚了。
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倏然发现,二人的理念完全不同。
就连求同存异的余地都没有了。
是啊,怎么会有余地呢?
魏文曹丕时推行九品中正制,一方面是向世家士族妥协、让他们为曹魏代汉背书;另一方面的原因,则是想将后备官员的取黜之权收回庙堂。但自前朝光武仰仗地方士族豪强得天下以来,世家士族便渐渐掌控了郡县的话语权,早就国家抡才的察举制度把控在手中了,推行九品中正制并不能瓦解世家士族的地方话语权,只不过是换一种操控方式而已。
相反,在加入门第作为抡才的准则后,还变相的让他们的操控国家抡才的手段变得光明正大!
毕竟寒门子弟、草莽梓才,有几人能有机会将声音传到庙堂之上?
抡才制度被操控,就意味着庙堂人事之权被窃取;人事之权旁落,就意味着结党徇私滋生。最终,吏治不清也就成为必然了。
而连吏治都不清,想社稷长存,又从何谈起呢!?
曹叡即位至今十数年了,威信早就树立,国家实际权柄也牢牢掌控在手中,正是可以大刀阔斧推行变革、去积弊的时候。
但如今只是清查士家而已,不过让他彰显国君亦要遵循法度、不可肆意劳民而已,他竟为了一丁点名声而退缩了!
就是退缩了!
试问,身为天子的他都粉饰是非,又有什么资格要求群臣奉公守法?
这社稷是曹姓魏室的,又不是他们的!
他们在前朝不也一样是臣子吗?
这就是夏侯惠不再将希望寄托在曹叡身上、甚至是他人的根本缘由——原本君臣二人商议好了的,以清查士家作为变革朝堂积弊的切入点,现今看来,曹叡的立场并不坚定。
他没有这份担当。
所以,先前的一切,到头来都是水中月镜中。
所以,夏侯惠还想到了,齐王曹芳如今还是一个稚童。
若是以他的出身与功绩,曹芳肯定会愿意听他劝说、支持他想法的。就如曹叡刚刚即位的时候,事无巨细皆私下与留在洛阳的曹真商议一样。退一步而言,至少在曹芳加冠亲政之前,自己的意见他不听也得听!
当然了,前提是自己要有如曹真那样的身份。
甚至还更进一步。
比如前汉时没有了上官桀、桑弘羊掣肘后的霍光。
是故,他如今怎么能短视呢?
夫上善若水,不争是为争。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
与其争一时长短,还不如俯首唯诺、对曹叡言听计从,以期日后能有机会大展拳脚、大有所为啊!
再者,若功利一点想,清查洛阳典农部时,依着曹叡的心意而来,对他个人并没有什么损失啊
在庙堂之上,一件事情,能否做成,往往不在于正确与否。
而是关乎于各方利益能相互妥协与否。
故而,人们并不会以一时成败来定论是与非。
他们的关注点,在于是谁率先提出、是谁主导推行以及还有谁赞同了一件事。
甄别立场,以便区分志同还是悖对。
所以说,已经有了功绩在身的夏侯惠,清查洛阳典农部之时不能一扫积弊,并不会影响个人声望;反之,只要他能权限范围内做到最大的刚正不阿,人们就会因此而敬佩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
在宦海之中,这就是有魄力的彰显。
且又因为士家积弊是切切实实存在的、众所周知的,故而也算是一种提高人望的仕途手段。
之后不管士家迎来什么变故,人们都会记起他。
比如,若是士家不堪重负聚众造反了,庙堂在反思的时候,就会想起他,觉得他有先见之明;而若是有人将士家的积弊清除了,士家们也会想起,在很早之前夏侯惠就曾经为他们争取过了。
人望,是夏侯惠现今最缺的东西。
先前谏言曹叡当适时废除士家制度的他,还以“恩出于上”的臣子本分,声称这份人望不应该聚在自己身上。
但如今曹叡弃之如敝履,那他就想要了。
因为在原先的历史轨迹上,司马懿便以辅政大臣的身份,在齐王曹芳的同意下,以曹叡遗诏的名义废除了宫室之役;而后司马昭出任洛阳典农中郎将,又免除皇室向屯田客加征的苛捐杂税、不随意征调其服徭役,让士家没有了“夺农时”之患,史称“蠲除苛碎”,为司马篡魏室积累了不少人望。就连吴灭之战时,吴国大臣张悌都声称司马父子“除其烦苛而布其平惠,为之谋主而救其疾,民心归之”。
他不想要的话,就要落在司马父子身上了。
再怎么避嫌,也要勉为其难的以社稷为重,不能坐视这份人望“资敌”不是?
是的,哪怕他都不对曹叡抱有希望了,有想当魏国霍光的心思了,但仍觉得自己是曹魏的纯臣。
虽然他知道所谓的“人心易变”,并不是单单指个人的本心。比如还有时势,比如还有志同道合者与依附者的野心,等等。
也知道古往今来,已然权臣之人而犹被称为纯臣者,寥寥无几。
但他仍坚信自己能把持得住。
只是他没有意识到,自从他觉得曹叡无法改变那一刻开始,他就迈出了“上失威则下有侵”的那一步了,就不能再以魏国纯臣自居了。
“仲恭兄,路君盛与魏阳元近来如何?可有不端之举?”
见毋丘俭一直在沉吟着,不想在此事上继续纠结的夏侯惠便岔开了话题,问起了路蕃与魏舒的近况。
“啊?”
被打断思绪的毋丘俭抬起头,在心中复述了一番问话后,才含笑作答道,“阳元宽和且克己,君盛勤勉而恭谦,皆梓才也。”
或许,是察觉到夏侯惠的心思了罢,他回答后略做停顿,便又加了句戏言,“稚权戎马多年,辗转南北,至今也不过擢君盛与阳元二人入行伍而已。举才录人,不可谓不慎。如此,何必问彼等有无不端之举?莫非,稚权乃是期我,称赞稚权有识人之能邪?”
“哈哈哈”
夏侯惠拊掌而笑,“我虽厚颜,但未如斯吧?”
“哈哈”
毋丘俭亦笑,也顺势谈起了辽东公孙覆灭后自己在幽州的举措。
一时间二人相谈甚欢。
就连曹叡与卫臻走过来了,他们都没有察觉。(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