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灯光昏暗。
丁禾盛盘坐在炕上,手里抱着大烟袋啪嗒啪嗒地抽着,屋里烟雾缭绕的,他的目光浑浊且深沉,看不出喜怒,看不出任何情绪。
梁守城笑容满面的,既表现的和善,又不显得卑躬屈膝,毕竟是来当第一书记的,不是来当舔狗的,何况村里人也看不上。
“村长,叨扰了。”
丁禾盛看着他,没有说话,然后把手里的烟袋在炕沿上磕了磕,添上新的烟丝,点燃猛地抽了一口,把烟袋递给梁守城。
梁守城懵了一下,随即眼神一闪,接过去抽了一口,当即呛得咳嗽起来,又呛又辣,眼泪哗哗地流。
丁禾盛忙上去拍打他的后背,并从炕上拿了一块破布给他。
这一刻,梁守城知道自己做对了,丁禾盛这是在考验自己,他们虽然穷,虽然半开化,但是骨子里也有傲气,如果连一口烟都拒绝,那怎么融入进他们?
而当梁守城接过那块破布的时候,眼泪更止不住地流了,因为眼睛不止辣,还酸....
怎么说呢?
这块布应该是擦脚布。
这难道也是考验吗?
张坤庭没说还有这一茬啊!
梁守城暗暗憋着气,就要硬着头皮用来擦眼泪....
丁秀兰正端着一碗水进来。
“这是擦脚的。”
她一把夺过擦脚布,扔在一边,然后拿了块毛巾塞给梁守城。
梁守城感动地都哭了。
“谢谢秀兰姐!”
丁禾盛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
“小梁书记,我一时着急...”
梁守城摆摆手,笑道:“村长,秀兰姐,你们都是好人!”
最土的夸奖送给最土的人。
屋里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吃饭吧。”
丁秀兰搬过来一张一米见方的木桌,放在炕上,去灶房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饭菜。
梁守城洗了洗手上的酸味,与他们一起吃饭。
饭虽然很简单,但吃得很舒心。
吃饭的时候,梁守城基本上不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这里的规矩饭桌上能不能说话,言多必失还是少说话。
直到丁禾盛主动开口说话。
“小梁书记,你今年多大了?”
“24,属兔,今年本命年。”梁守城边吃边说道。
丁秀兰抬头看了看他,表示惊讶。
“这么年轻...”
梁守城笑了笑,“秀兰姐,也不年轻了。”
心里补充道:心理年龄都44岁了。
“村长,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有个女儿,在镇上读高中,一个月回来一次。”
“哦,咱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多吗?”
“出去的都是年轻人,出去了就不会回来了,村里现在八成都是上了年纪的,像我们四十多岁就算是年轻的了。”
梁守城明白地点点头。
清梁村的现状也是当下大部分村庄的现状。
以后会出现老人村,甚至无人村。
“村里的孩子多吗?”
“没几个孩子,年轻人在外面生了孩子,不会再送回来的。”
这一点梁守城倒是还挺中意,没有留守儿童。
这倒也可以理解,清梁村太穷了。
丁禾盛摇头叹息:“过不了多少年,清梁村就没人了。”
梁守城沉吟着点点头。
“村长,我明白您的意思,不过我想努力一下。”
“努力?”
丁禾盛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小梁书记,你想做什么?”
丁秀兰也抬头看着他,似乎在等着梁守城说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
梁守城笑了笑,“我想努力一下,试试能不能改变这里的局面。”
丁秀兰低下头继续吃饭,对梁守城的话并不感冒。
丁禾盛摇着头,目光依旧浑浊。
“小梁书记,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了,你想把清梁村发展成一个好村子,就像前几年来过的几个年轻书记抱着一样的想法,可没过两天他们就都走了。小梁书记,清梁村没有希望,就不要在这里耽误你的前程了。今天晚上叫你过来吃饭,不是接待你的,是送你的,明天一早你就离开清梁村吧!这里不是你能改变的地方,谁都改变不了!清梁村也不需要第一书记!”
说到最后,丁禾盛情绪激动起来。
梁守城听他把话说完,意识到前面的第一书记给自己挖了坨大一个坑,清梁村是被之前的第一书记伤怕了,伤到了他们的自尊心,甚至让他们认为自己不配被拯救,莫大的伤害!
眼下,说再多也没有用,只能通过行动来证明自己不是前面那些沽名钓誉之徒。
“好了,村长,秀兰姐,我吃饱了,多谢你们的款待,奔波了一天,我回村委睡觉去了。”
梁守城放下筷子,下了炕,准备离开。
丁禾盛没有下炕送他的意思,他从一开始就认为梁守城跟前面的第一书记一样,也是一个走过场的第一书记,自然没有什么好印象,不过他能力所能及尽的地主之谊已经尽到了。
梁守城走进院子,狗窝里那条土狗呜呜呜的示威,好在没再扑过来,想来是记住了丁秀兰 踢的那一脚。
他刚走出院门口,丁秀兰抱着两条被子追出来塞给他,一声不吭,转身回了家。
“秀兰姐好高冷啊,村长也挺高冷的。”
梁守城感受着被子的柔软,即便有潮湿发霉的味道,依然能感受到这份敦厚的善良。
不需要大鱼大肉地款待,也不需要过多地嘘寒问暖,一个小小的举动,足以表达清梁村民风淳朴,他们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而不是一次次寒他们的心,一任任来了又走的第一书记就是在反复寒他们的心。
此刻,梁守城甚至忽略了自己选择来清梁村的真实目的,真心想为这里做点什么。
他抱着柔软的被子,感受着清凉的山风,一步一个脚印,坚定地向着村委的方向走去。
梁守城回到村委,简单收拾了一下,没有自来水洗漱,只能用了半瓶矿泉水凑合着。
最后,一条被子铺在地上,一条被子盖在身上,好在没有以天为被以地为庐,倒也知足。
他拿出手机发了一条只有自己可见的朋友圈:这是来清梁村的第一晚,虽然躺在前任踩过的冰冷的石板上,但村长给的被子是软的,石头是暖的..
而后,梁守城沉沉睡去。
月光下的山丘上,站着一个瘦削的身影,手里也抱着被子,正低头看着村委的方向,正是莫庆年,他笑呵呵地。
“还怕你晚上冻着,看来我暂时不需要露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