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沽,距离京师二百里,其间道路平直,酣畅赶路星夜便至。
此地乃五河尾闾,三会海口之地,是南方粮绸北运的水陆码头,人气鼎旺,商业繁盛,市井间喧哗热闹不输京师。
将近正午,近港的一处酒楼里客已坐满七成,饭点未至,净是一些有余兴的闲人在此饮茶。
堂中有一几案,案前站着位说书先生,正口若悬河:
“几人正装模作样地同大少爷说话,皆是面上带笑,却不声不响地将车马围起,裴北辰少年英豪名不虚传,六感敏锐登时觉得不对,手去摸神兵承影。”
“说时迟那时快,顷刻间几人面色大改,从笑弥勒变作獠牙鬼,兵刃一时四起,枪尖朝心口刺,钢叉向腿间戳,铁钩往臂膀挠,斧刃当头劈下!”
“他们和裴勇蛇鼠一窝,不知贪墨了裴家多少财货,如今被裴北辰发现,便恶奴噬主凶性毕露,杀了裴大少爷,此事就能遮掩。”
“逆境之下,裴大少爷竟也激出血性,放胆以一敌八,招招带着同归于尽的死意,这一战之惨烈……”
“最终裴公子重伤遁逃,你以为是丧家之犬?其实不过龙游浅滩。他体力不支滚落下了山坡,却吉人自有天相,时值夜黑,那追来的几人在林中竟一时寻不到尸首,阴差阳错间,裴北辰教一神秘人所救。”
“这裴北辰经历一番起落,晓得家里有内贼,索性假死脱身,八载苦练,就在上月,终于回到泉城,又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众人正兴致勃勃地伸长脑袋,想听一听这裴家大少是如何手刃家贼痛快复仇的,却听到: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啪!”
说书人一拍惊堂木,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起来了。
“后面到底如何?快些讲!”有些心急的出声催促。
“正听到兴头,娘的真败兴!”老客知道这评书先生习性,直接起身拂袖而去,明天再来吧。
“我们大半个齐鲁都晓得的事情,他在这里故作玄虚。”一个面颊红润体态圆润的胖子商贾不忿地向附近众人说道。
“老弟,这,难道还是真事?”一名老者好奇问道。
“确有其事,我还能骗你不成!”商贾故作恼怒。
“后面怎么样了啊?他不说,不如老弟你来说,让我们开开眼。”
“是啊,对啊!”周围人纷纷开口请求道。
胖子商贾得意地抚着两撇小胡子,朝四周看了一圈,见人都围了过来,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裴大公子孤身一人回了泉城,先暗自去拜见老母亲,这裴夫人装疯数年,一直暗地查访,确实找到了蹊跷。”
“大公子明了内情,先提剑往锦裘阁别院,当年对他刀剑加身的家丁侍卫多数都在这里。”
“院内情形具体不知,只知那天没有下雨,事后院子里地面却湿滑地立不住,仵作费尽心思把尸首拼凑起来,点齐尸首数量,自是无一生还。”
“裴勇逃亡到后山寻求庇护,这些年他笼络的高手出来抵挡,均不是裴北辰一剑之敌。”
“甚至那久负盛名的骊龙剑痴,在对阵时亦被削去手掌。”
“嘶~”周围一阵倒吸冷气之声,骊龙剑痴之名在座闯江湖的多是知道的,距离宗师仅一步之遥,竟也败了。
这裴北辰,将将而立,竟已晋了宗师?!
“八年,怎会强横如斯?”
“是啊,当年他至多明劲小成,这么短时间,怎入的宗师?”
众人低语,议论纷纷。
“裴家主呢?难道他还在闭关?亲儿子回来了,不一起把事情理清楚?”有人发现了盲点。
“那奸贼裴勇如何了?到底死没死?”更着急的人不断地催他。
胖商贾饱饮一口茶,悠悠说道:
“裴宗师听说大儿子归家,自然是喜出望外,却又听他杀了半数的商队武师,正追砍多年兢兢业业的管家,族内长者上前劝阻亦被重创,当即大怒出关。”
“裴勇在裴家多年,大小事宜均操持得当,将家业料理的很好,休说裴宗师,便是历代皇帝也少不得被宦官所误血脉相残。”
“赶到之时,恰逢大公子将奸贼裴勇钉在地上,裴宗师见状怒火攻心,二人相逢,一时是剑拔弩张之态。”
“裴北辰竟丝毫不避,与他拼了四记千秋剑法,裴府后院一时间日光黯淡,星月争辉,那第一式月明如水……”
富态商贾吐沫横飞,周围人听得如痴如醉。
“想不到裴公子的事迹,竟已通传到直沽来了?”人群的外围,一名身着红衣容颜绮丽的女子眼带笑意向身边人揶揄道。
“侯大人啊,属实高妙。”她旁边一位气宇轩昂的男子苦笑作答。
这二人,正是初抵直沽的王索明和辛归未,进城来随便找个地方用膳,竟能听见裴北辰的评书故事。
侯登这波舆论宣传简直迅速的不可思议。
人群另一端,一个身材削瘦的男子面色却愈发阴沉。
祸事了!
难怪本月密报耽误了好些日子,竟是耶律答礼不测!
此人乃皇上远亲,秘谍司都统,北院贵人的心腹,这次意外,朝廷上又要又一场轩然大波!
不过财货却未断,料想主持商贸的萧娘子应当无虞。
思绪转动间,想到和耶律答礼见过数面,也算一个故人,如今他身死异乡,不由得让这男子悲从中来。
巴图鲁大人在异乡奔走二十余载,从大雍输送的盐铁棉茶,多次解了朝廷燃眉之急,帮着皇上收拢了不少草原部族,如此人物,竟死于大雍的江湖人手里,简直可恨,可恨!
自己得赶快回去奏报!
不急,得先搞清楚原委,尽可能多掌握些情况。
此人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众人正听得入神,突然一声暴喝:“哪里来的?敢在我这里班门弄斧!?”
原来是说书人注意到居然有人剧透!当即脸拉的老长。
正讲到兴头上的胖商人脸色不悦:“你不讲就不讲吧,还能不让我言语?”
“皆是道听途说之言,就不要将别人也带到沟里了。”
“放屁!我在泉城亲耳听街坊们说的!你常年在这坐馆说书,故事也不过听来的,到底谁道听途说?”商人面红耳赤地争辩道。
“好,我且问你,当年救裴北辰的神秘人是谁,你可知道?”
“我是不知道,但你知道?!”商贾梗着脖子问。
说书人得意一笑:“我自然知道。”
“是谁?”
“说书有说书的规矩,明天我自然会讲。各位想听,明天再来。”说书人向周遭拱手道。
“啥?”“还在吊胃口?”“你自个不讲,别打扰我们。”周围人听他继续藏着掖着,顿感无趣。
“不仅是他在泉城的事,还有他在泉城之后的事,他在路上杀了贼,在城郊救了人,在皇城根底下降了妖,江湖上给他取了何等名号,一桩桩的故事,多着呢。”
人群闻言安静下来,听见还有这么多后续,顿时对明天充满期待,窸窣几句后渐渐散去,说书人不无得意地望向齐鲁商贾。
“看什么看?明天俺也来听!”胖商贾没好气地甩下句话,扭头走了。
最后留下一名面色不善的瘦削中年,强打着笑容走向说书人道:
“这个故事很有意思,我简直是心焦似渴,熬不到明天了。你下午给我讲完,三两银子。”
说书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这位客官,我下午还有场子要讲,实在没空,不如您明天来听,几文茶钱就够。”
“五两!”瘦削男子的声音不容置疑。
男子掏出一块沉甸甸的现银。
“刘掌柜,下午告个假,家中有急事,等下给你请个唱大鼓的来吧。” 说书人见了银子,忙不迭朝正忙活的掌柜喊着。
“今儿一整天的份子,不许少交。”
“好好好,谁让我有急事呢。”
和男子约好午后就去他府上讲书,说书人转头,又瞧见位红衣女子在雅座上冲自己招手。
千娇百媚,如花似玉!
说书人头晕目眩地走到佳人身边,晕晕乎乎地行礼,拱手问道:“这位仙子,有何吩咐。”
“喏,告诉我,裴北辰的江湖雅号是什么?”少女递出一块碎银,冲对坐的轩昂男子调皮地挤挤眼睛。
王索明无奈,只能宠溺地笑笑。
“呃,仙子不必客气。”说书人没有去接银子的意思,只是晃了晃脑袋,整理下思绪,认真回道:
“裴大侠,名曰北辰,北辰者,紫微星也,至尊至贵,裴大侠又剑法绝伦,当有宗师境界,所以江湖人渐渐有唤他为紫微剑尊的。”
“紫,微,剑,尊。”辛归未一字一字念诵着王索明的新名号,眉眼眯成弯月。
“那和他一起降妖的女子,江湖上如何称呼?”王索明出声问道。
“据说这位是神教中白骨大士练澄空座下,神教中人的名号不可乱取。”说书人低声说道。
神教多率性恣肆之徒,事主若嫌名号不好听,指不定打上门来讨说法,因此往往是以他们内部的相互称谓或者自称为主。
待说书人离开,辛姑娘红唇嘟起,对着王索明挑起眉头:
“汝这登徒子,竟得了个堂皇正大的名号,天下人都教你蒙骗了过去!”
这辛丫头,埋汰起人来也一副傲雪凌霜的样子。
“这假惺惺的名字不要也罢,你言语轻率,行为放荡,倒是有几分神教的根性,以后的名声不说凶神恶煞,也要邪异鬼魅些。”
王索明失笑出声,拱手应道:“仙子所言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