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徐寿终于从泉城应试归来,名列乡试甲等,从此,当得一句举人老爷了。
王索明去师父家里帮忙,前来道喜的人简直要把门槛踏破,不知道的,还以为中了进士。
如今莱州府衙县衙上下一空,最大的主事者便是洪老爷,而这位正是洪老爷的亲信,哪怕不看僧面看佛面,也要来贺一贺。
更何况徐先生在科场又更上一步,保不准下一步就中个进士,再不赶快巴结就晚了。
终于送走一波又一波的贺喜之人,几个和徐寿关系亲近的,才得以围坐一桌,高谈阔论,饮酒取乐。
“索明啊,你也赶紧地,以你案首之才,中举手拿把掐,功名多取一步,才能压得过你相好的家里。”徐寿醉醺醺地搂着得意弟子说道。
“人家三代进士,别,别去较这个劲。索明,赶紧托人上门,把事情……定了。”洪灾过后,酒价随着粮价涨了,张老秀才一个月没过酒瘾,今日开怀畅饮,喝的舌头都大了。
“索明不过是个秀才,人家世家大族书香门第,能看得上我四弟?”王远明灌了口酒,脑袋有些发懵。
“远明你这就言差了,我和李府素不相识,中个举人也不至于惊动他家,未曾想却送来文房玉琉璃四样,我连连推辞,老管家却跟我说一家人别见外,我还寻思呢,谁跟他们一家人……”
徐寿说完,四座都笑了起来。
王索明热情地给每个人的杯中添酒,仔仔细细加到满溢,赶紧喝吧,别踏马逼逼了。
“嗯,李家的态度,我倒是晓得一些。”李府西席赵举人终于开口了,在坐几人“嗖”地竖起耳朵,准备聆听内幕消息。
“这李三小姐,不消说,是爱煞了我们索明的。”
“李老太太那边,按理说老太太一般对男女之防很是上心,但三小姐出府来寻索明,她却从未阻拦,总不能说是爱女心切吧。”
“至于省亲回乡的李郎中,多次寻我过去叙话,说几句便往索明身上引,打听为人品性家境亲族种种,我可全都据实招了啊。”
众人哈哈大笑。
赵举人最后说道:“我这东家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索明你要抓紧机会,别让岳丈等得心焦。”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
王博明倒是皱起眉头:“是要请个中人上门拜访一番了,可这城内,比得上李家的,人家未必会理我们,比不上李家的,倒不如不请,找谁好呢?”
王索明心中无语,但这确实是该长辈们操心的,只能任由一圈人苦思冥想。
齐鲁人民尤为重视个门当户对,他和李茵茵家世差距如此大,最好能寻摸个牛气的中人来补。
一行人挑来拣去,好似只有洪县尊排场些,但他一个正七品,也不太能上正五品京官的门,尤其这一门往上还出过侍郎和巡按御史。
“哈哈,列位都在。”一位精神爽利的华发中年推门而入,正是洪县尊。
屋内众人纷纷站起来拱手示意,洪仕成却道叨扰,今日只为徐延之贺,大家切勿拘谨。
王索明取过凳子请洪县尊坐,又拎过酒壶为他满上一杯。
“在聊什么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好意思张口。还是王索明举酒敬上:
“小子倾慕李家三姑娘久矣,如今莱州太平,想厚颜请老大人上门,做个中人。”
“好,好啊!”洪县尊大喜,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对王索明的认可,不仅是其处理灾情时的才智机变,不仅是其面对强权临危不惧,不仅是其对流民的深仁厚泽,更多地,是洪仕成多次回首这一个月,出现了一种直觉。
此次灾情,每到危急,便有转机,多次下来,洪县尊隐隐觉得有只大手在背后力挽狂澜,而王索明,总在变机将起时出现在涡旋附近。
这个年轻人,越相处,身上的谜团就越多,但你却会对他更加钦佩激赏。
“这份差事,便交给我罢,保你们满意。”洪县尊放下酒杯,豪气干云地说道。
我去?我去也被压上一头,且看我搬个赋闲在家的贤达前来。
“我们要给中人备些啥礼?”王索明低头问王远明道。
“用你操心!”王远明扯过王博明,二人嘀咕去了。
……
“钦差大人到!”莱州城南,一圈一圈灾民跪在路旁,远处仪仗,缓缓行来。
鸣锣开道,旗牌掣起,最前两面上书“回避,肃静”,而后两面上书“钦差大臣”,最后两面上书“齐鲁巡抚”。
仪仗在距离城下百丈停止,洪县尊和方指挥使急忙带着一干随员上前跪迎。
矍铄老者下了车舆,并不急着理会跪在下面的本地官员,而是缓缓环视四周百姓一圈,拿出圣旨,高声念道:
“朕闻莱州大水,苍生艰难,夙夜忧虑,寝食不安。特遣使来慰,赐灾民冬粮一季,以渡严寒,受灾之地,蠲免当年赋税,来岁春耕,莱州诸衙门当劝农资耕,百姓亦当同心,困厄自解……”
百姓们泣涕涟涟,不断磕头,高呼天子圣明。
冉巡抚又走到莱州官员身旁,一个个地扶起,不停地温声道着辛苦。
扶起方指挥后,冉巡抚走到纪佥事面前,却后退了一步,暴喝道:
“给我拿下!”
一旁校尉猛扑上前,将纪奔牢牢按在地上,纪奔不得动弹分毫,只能不断喊叫。
看这两个校尉身上筋肉狞结,怕都是明劲巅峰。
冉巡抚回头,对着身旁一位太监说道:
“这位天使,此人就是莱州卫指挥佥事纪奔,请。”
这位公公上前一步,熟练地拉开卷轴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莱州卫指挥佥事目无法纪,肆意妄为,戕害百姓,终致民变,此等行径,绝不姑息,今革除官职,押送入京问罪。”
“冤枉啊,臣冤枉……呜呜呜”纪奔被戴上枷号,塞入囚车。
公公又打开了一卷诏书,开口问道:
“洪仕成何在?”
“臣在!”洪县尊激动地全身哆嗦。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莱州府叶县县令洪仕成,忠心耿耿,勤政爱民,洪灾突兀,应对有方,日夜不懈,解民倒悬,赈灾救济,活民无算,今赐金百两,斗牛服一件,擢为莱州同知,权知莱州府事,主持助农复产诸事宜。”
“臣领旨谢恩!”洪县尊郑重叩头。
四周官员皆是惊得瞪目结舌,竟是连升四级,正七品升到正五品,直接少了十余年蹉跎,真是羡煞人也!
如此火速的跳级跃升,本朝确有先例,但隆盛帝在位后,这是第一个。
……
“大人,请上座。”
“立荣(洪仕成的字)啊,勿要拘谨。”冉巡抚在内衙桌旁随意坐了。
“我过来的时候看过道路田地,此番灾情不小啊。”
“但是赈济灾民,你做的很好,我要在西南有你这等助力,何至于闹得那么大。”
洪仕成连道侥幸,迟疑片刻,却道:
“并非我一人之功,却要给老大人引荐一位俊才。”
“哦?”
洪同知便将赈灾过程中王索明提出的以工代赈、人员分置、彻查账簿、更换巡查等策略一一讲出,又叙述了王索明每日出城为灾民看病的事迹,乃至乱起后仍去治疗伤员,缓住了反贼一日的功绩。
“十万灾民亲眼目睹,皆可为证。”洪仕成最后结尾道。
“哈哈,不必再要些什么证人了。此人我早有耳闻,立荣当我头前来的使者只为捉人?”冉巡抚笑着问道。
“大人明鉴!”洪仕成抱拳道。
“如此俊杰,改日带他过来一见。”
“是!”洪仕成一脸的喜意。
“大人,这是后续安置流民,恢复生产的规划,请大人过目。”洪仕成递上一沓纸张。
冉巡抚翻看片刻,连连点头,皆是务实持重之策,不对!
这字!
冉巡抚心头巨震,急忙将胸口夹层的那页纸取出。
一张纸上端庄,一张纸上飘逸,其形不同,其意相通。
洪同知见冉大人正好好地看着公文,骤然脸色突变,还拿出一页纸张来对比字迹,难道……
“这几页是何人所书!?”冉大人面容紧绷,眼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是……”洪仕成不清楚眼前这番是福是祸,踌躇不定。
“是王索明!是也不是?”冉大人急切问道。
洪仕成脸色微微的变化亦被老大人捕捉到。
“哼!”冉大人一声冷哼。
“你当我是要害他?太把我冉某当小肚鸡肠之辈了。”
“卑职不敢。”
“这小子,着实不错。”冉大人露出笑意,微微点头。
“你看这张。”冉大人把随身带着的那页纸递过去。
“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洪仕成念道。
“气势雄阔,悲天悯人。此句气质,确系其人。”他继续点评道。
“在匪首尸身上发现的。”冉巡抚说。
洪仕成一时语塞。
这浑小子,瞒着我在背地里搞了多少事情。
“此事我不欲再计较,不瞒你说,我去岁从西南回来,尸山血海历历在目,如何都挥之不去,读了此句,却好像得了解脱般,哈哈,睡了好几天大觉。”冉巡抚轻声笑道。
洪仕成看到以严肃着称的冉老侍郎此刻如此喜悦,一个大胆的想法涌上心头,忍了片刻,脱口而出道:
“这小子有意壹先公的孙女,不知大人,可否做个媒?”
“嗯?”清瘦矍铄的老头子回头望来,一脸盎然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