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知府衙门。
李茂端坐太师椅上,专注地翻着卷宗,两边卷宗摞了老高。师爷恭立一旁向他禀告着加应村被屠一事。
李茂翻到几个卷宗,看到四海帮的记载,有关于四海帮上岸滋扰百姓,官府处理的档案,年年都有,月月都有,再看处理结果,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抢掠,劫货,杀人,就只是罚了银子了事?
再看案卷时间,无一不是他上任之前所犯的案子。
他上任之后这四海帮就没犯过事?
这是他在越州的第二任期了,之前他在西北骆州那边苦熬,两任不换动方,好容易等到调令,以为可以换个好地,结果又是换到越州这穷地方来,且海寇海匪还层出不穷。
李茂只觉得寒门之子,朝中无人难出头,一颗心犹如泡在苦胆汁里上上下下不得歇。
今年这又是他的第二任了,若没个功绩,怕是下一任还得呆在越地。
“加应村那边都安置好了?”
师爷恭敬回道:“是,都安置妥当。被杀村民都已下葬,府衙给每位死者五两的抚恤银也已发放到家属手中,余下的村民,每户也得了二两的抚慰金,都已发放完毕。”
师爷叹了一口气,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谁曾想为了一个女子,就要屠人全村呢。
好在那什么月岛主的人来得及时,不然怕是全村都不留一活口。
他带着府衙的银子下到村子的时候,只听到一片哀凄之声,家家都在哭,村里扬下的纸钱在地上覆了厚厚一层,像是落了一层雪,让人不忍下脚。
家家门头挂白布,真是太惨了。
那什么四海帮真是太可恶了。他之前陪着知府大人在骆州,偶遇外族越境劫掠,都没这么惨忍的,还屠村,还是大齐人呢!
李茂许是想到师爷描述的那番惨状,揉了揉额头,“衙役往海里追剿四海班的海匪,可有消息?”
师爷摇头,“尚无。”
师爷叹了一口气,也不是他看不起州府和下面县衙役们的能力,他们在陆地上追几个盗匪可能还有点用,可一到了海里,就跟软脚虾一样,有些人上了船还晕船还吐呢,还追海匪?
海匪追他们还差不多。
而且州县衙门里也没有船,还是跟附近渔民借的渔船,这能抵什么用?
“大人,听说是那月岛主帮忙打退了四海帮,且我听说他们手里有快船,衙门何不请他们前去剿匪?到时若是捉到四海帮的人,也是帮了大人的忙,若是捉不到,也没有损失不是。”
李茂揉着额头的手顿了顿,请那月岛主帮忙捉海匪?
在他看来,那什么月岛主不过也是海上一方势力罢了,这几年名声是挺好,但听说手下人员不少,私下聚集这么多人手,只怕心思不纯。
而且先前有没有跟四海帮一样做过劫掠之事,没拿到把柄他不敢妄言,但短短几年,名声鹊起,黑白两道通吃,估计也干净不了。
让月岛主派人帮忙收缴四海帮?
万一赶走了四海帮,又亲手供出一个更大的恶势力,还送都送不走,岂不引狼入室?
李茂很快否定了师爷的建议,“我会上书一封请朝廷派附近水师前来剿匪。”
那师爷顿了顿,道:“大人英明。只是,只是咱们府衙银子不多,若是请隔壁水师过来,这笔费用咱们府衙怕是支付不起。”
李茂头疼得又揉了揉额头,是啊,他们穷,他们没钱!
府衙年久失修,每年夏季台风天,都差点把衙门的屋顶掀了。一落雨,外头滴滴嗒下大雨,府衙里面嗒嘀嘀下小雨。
不就是没钱修嘛。
“我会去信向朝廷禀明此地情况,请朝廷支援,不然费用就从今明年的税赋里面扣吧。”
师爷听完不说话了。
越地的税赋估计要扣到好几年之后了。而且大人此举怕是又会不了了之。没钱,隔壁府的水师怕是请不动。
师爷把此事按下,又说起一事,“那月岛主赶走了四海帮之后,为护加应村百姓,留了二三十人在加应村帮忙,还在加应村的海滩上设了岗哨,说是要保护周边渔民的安全,不只加应村,附近沿海每五十里都设了岗哨……”
李茂听到那什么月岛主竟这么仁义,还在附近沿海设岗留人保护渔民,心里正宽慰,觉得这月岛主只怕是个义匪。
可又听到,“月岛主要求每户每月交五十文,或铜钱或相应海货,以充做保护费。”
李茂听完眉头紧皱,“那什么月岛主还敢行使官府税吏之职?”
师爷帮腔了一句,“大人,我倒觉得这是个好事。每月五十文,其实并不多,若是交了此钱,能让渔民们心中安定,又得了保护,从此可放心大胆出海,渔获也会得不少。而且留在村里不出海的女人老小,也能安心留在村子里,属下倒是认为是件好事。”
李茂是个极重规矩之人,月岛主派人赶跑了四海帮,他念着他们护卫百姓之恩,并不与他们计较,也不打算追究他们妄杀一事,但并不是说就能放任他们行使官府的权利。
“一介海匪胆敢行使官府税吏之职,我看今日收五十,明日就会收五百,后日渔民所得渔获就得全部是他们的!相当于替他们打工,是他们的奴仆了。不行,此事我要去会一会那什么月岛主。”
李茂急忙召集了数十位衙役,就往加应村而去。
加应村中,赵广渊在方大孙泽的陪同下,在村中随意地逛着。
见家家门头上都挂了白布,心下凄凄。对之前自己一剑了结四海帮主性命,又对其余党痛下杀手,还觉得是不是有伤天和了,这时再看村中惨状,又觉得他手慢了。
村民们见月岛主的人来村中巡查,胆小的躲在屋里不敢见人,胆大的躲在门后偷偷张望,想靠近又不敢。害怕不是月岛主的人,就怕是那四海帮杀了个回马枪。
赵广渊眼神瞥见,便命手下前去安抚,知官府都给了抚慰金,也让人一户送了二两银。
得了银子的村民,这才相信确是月岛主派人来了。
那四海帮除了杀人掠货,可不会给银子。纷纷打开门出来,如见亲人一般,围在赵广渊周围,痛哭出声。
赵广渊喉头哽得难受,出声安抚:“莫哭了,是朝廷失职,没有护着治下的百姓,对你们不住。”
顿时呜咽声四起。
痛失亲人的村民,更是哭得让人心碎。县衙那些人也来过,何曾说过是官府和朝廷失职的话。
见村长哭得难受,赵广渊心中不忍,“是我们来晚了,即日起,我们月岛主决定在你们村设岗哨,一为更方便收货,二为尽一点绵薄之力。若因为有我们守着,使贼匪不敢入,对我们来说也是大大的功德。”
“月岛主大义,谢月岛主护佑!”
一群村民,男女老少,对着赵广渊等人拜了又拜。他们也不知道谁是月岛主,赵广渊也没说他就是月岛主,村民们拉着赵广渊的人,谢了又谢。
方大孙泽等人也不敢泄漏了赵广渊的底,一边安抚村一边说道:“不必如此,我们月岛主听说了此事,尤其上心,特命我们前来帮些小忙。也不是白帮忙,毕竟兄弟们还是要吃饭的。”
新选上来的村长,拉着方大的手,“应该的应该的,若有月岛主派人在我们村口守着,我们睡觉都敢夜不闭户了,出海也更放心了,都不用担心家中老小了。大人,那一月五十文是不是少了点,要不要再多加一些?”
那村长拉着方大的手,一边说话一边用眼睛去瞟一旁的赵广渊。
明眼人都看出来赵广渊才是这些人的领头,但他不敢去拉那人的手,那人瞧着一身贵气,不是他们能接触的。
但他们没说来的是岛主,那岛主应该也不会来村里这种地方。那么那人应该只是岛主身边的得用之人。
月岛主身边人都是这样的神彩,那月岛主又该是何样的神仙人物!
村长只觉得庆幸,村子能得月岛主的庇佑。
“不必。我们岛主说了,大伙出海都是拿命去换钱,本不想收你们这些钱,但一是因为兄弟们要吃喝,二是担心有别的势力要效仿,还不如此事由着我们做了。也省得到时候弄巧成拙。”
“应该的应该的。值勤兄弟们的一日三餐便由村子里包了……”
方大急忙摆手拒绝:“不不不,他们会自己做饭,不必劳烦村里。若是他们要向村中购买一些食材,请村长交待村民们给些方便就是。”
又道:“我们五十里设一岗,村长可以跟附近村子的人通一下气,有那打下来的海货,可以送到我们这,若是货好,我们都收的,不比你们送到镇上价格低。”
那村长直点头:“好好好,大人们尽管放心,附近村民都知道月岛主的威名,也知道你们收货价钱公道,我们都愿意把货卖给你们的,运到城里,一是路远不新鲜,二是价格也不定能比你们高。”
月岛主的手下从来不压价,也不克扣,他们与月岛主的手下交易都是做熟了的,他们放心。
赵广渊见村民们被安抚好,便带着人去村口离沙滩不远的岗哨处查看。
岗哨用木头搭成两层,上窄下宽,下面有桌有椅有通铺,可供值勤和换岗的人休息,也可供收货时的仓库使用,楼上则是了望台,可远望附近海域的情况,若有海寇来袭,也可做示警之用。
赵广渊看得很满意,见附近村子得迅前来,围着岗哨看个不住,又拉着方大等人问这问那,他避到一旁,耐心地站在那里。
因他面色冷肃,也没人敢凑到他的跟前。
只有加应村已故村长家的小儿子,捧着一捧野果小跑到他身边,“大人,请你吃野果。我姐姐让拿给你的。”
一八九岁的男孩,用大大的不知名的叶子包着一包红通通的野果,向上举着送到赵广渊面前。
赵广渊伸手接过,在那孩子头上轻轻拍了拍,又往不远处幸存下来的村长女儿轻轻点了点头。
对那男孩说道:“跟你姐姐说,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村里此番变故不是她的错,不需要自责,好好活着。”
那男孩重重地点头,“嗯,我们会好好活着的!”
跑回自个姐姐身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就见那女孩神情激动,用手紧紧捂着嘴巴,扑通就冲着赵广渊的方向跪了下来,在沙地上磕了三个头,才被自家弟弟拉了起来。
赵广渊冲她点了点头,转身,结果那男孩又小跑了来。
“大人,我能跟你们值勤的哥哥学功夫吗?”
他看得出来,月岛主的手下都是有身手的。这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岛主,但他一定是岛主身边最得重的人。他一定能做主的。
他也要练好本事,将来若还有坏人进村,他不会再躲起来了,而是会拿起刀跟他们拼了。
就像那天来的那些月岛主的手下一样,亮出功夫,刀敛拿出来,干净利落的砍杀,就把四海帮的人放倒一片,让他们撒丫子拼命往海里逃,一副恨父母少生两条腿的样子。
他以后也要像月岛主的手下一样,让人吓得望风而逃。
赵广渊挑了挑眉,“好啊,希望你将来学好本事,护村子平安。”
“嗯!”那男孩重重点头,冲他鞠了一躬,这才跑开。
赵广渊看着他们姐弟二人避着村人离开,收回目光。那男孩八九岁的年纪,跟长至一般大,只是长至长得比他更高一些更敦实一些。
嘴角轻轻牵了牵。
向身边的随从吩咐了几句,“交待下去,让我们的人多看顾一番那姐弟。新村长那边也交待一番,让他照顾着些,莫让村人言语中伤了他们。”
那随从应了声是,目光望向避着村民悄悄走开的姐弟俩,也是一阵唏嘘。
哪怕村民们再纯朴,可对于因为那女孩惹来的祸事,家家都死了人,心里也不可能没点芥蒂。那姐弟俩家里死得只剩他们了,要是村里人再不容他们,怕是没地方去了。
见方大孙泽正被村民们围着问这问那,赵广渊便负手站在沙滩上,看小孩们在海边赶海,追沙蟹,看得眉眼都是笑。
这时一人朝他跑过来,在他耳朵边说了几句,赵广渊眉头皱了皱,往村子方向看了一眼,转身往船上走,“回航。”
方大孙泽等人听说他要走,忙从人群包围中挤了出来,只留下在岗哨值勤的人,便全部登了船。
等李茂带人到了岗哨处,就见扬着月字号旌旗的大船已驶出一段距离。
李茂只觉遗憾,没赶上。
结果,他与那大船上负手而立,被众人围着,颇有些鹤立鸡群的男人一对上,立刻两眼一竖,浑身打了个哆嗦。
那人!那人!
那人怎么那么像那位!
可那位不是在皇陵吗?已被拘在皇陵九年了,不可能在这里啊!
再看他旁边侍立的那两位,一位白净些,一个长得高壮些,高壮些的那位也有些眼熟。
月岛主?月岛主!
李茂心里扑通扑通跳,两手用力按着,都按不住,一颗心跳得差点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