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壁青瓦,老屋倚山傍。一家子笑语满堂,都喊饭菜香。
父母纷纷离去,兄弟各走他乡。最恨老宅孤立,如今断瓦残墙。——调寄《清平乐?老屋》
前几天,侄儿从乡下回来,发给我几张图片,是我那老屋在风雨中全垮塌了的样子。并发来一联曰《儿孙满堂笑语绕梁,人去楼空断瓦残墙》。这应该是他一时的感慨。也是对我这个叔叔的一种鞭策吧。想当年,父母健在,一个大家庭儿孙总会在过年过节时聚在一块,欢声笑语,好不热闹。可是自从父母去后,很少有聚到一起的时候了。父母故去后,我长年不在家,房子由于无人打理,老屋在风雨中完全破败了。早就说过回去修缮,无奈至今未成,徒有唏嘘。翻出以前写的一篇旧文,作清平乐一首,作为对老屋之祭吧。
我家的老屋是湘北一个普通的农家老屋,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农村房屋的一个缩影。也是一个历史的见证。几十年的风雨,几十年的变迁,它都一一知晓。不仅承载着父亲和母亲天高地厚的恩情和深爱,也蕴藏着我们兄弟姐妹浓浓的亲情和成长的足迹。这是时间这把锋利的杀猪刀怎么都刮不去的记忆与痕迹。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饱含着深情与记忆,那也是我人生最后的庄园。
老屋座落在桃汉相交的雅宜冲公家坳。公家坳在县级地图上也只有一个小点,公家坳这个名字的由来也无从考证。只知道这里风景优美宜人,春夏之季草绿蕨肥,鸟鸣虫唱,溪水潺潺,十分悦耳。儿时,山坳里会有泉水叮叮咚咚流出来,湿了我们的赤脚。只是那一线地下泉水不知在哪一年慢慢地枯了萎了,好像母亲的乳,经不住岁月不知不觉中,干了。记得有一年,为了解决吃水的问题,我和二哥好多次在山脚下掘挖,希望找到清泉引入家中水缸,省些挑水的力气,终于无功而返。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经济状况好了些,二哥牵头在屋前打了一口井,用抽水机才解决了祖宗们累了几十几百年的吃水问题。
说是老屋老屋其实不算老,还是七十年代开山造田,移屋上山时所建,算起来还是壮年,只有半百的年纪。那时我刚牙牙学步,本来爷爷的三个崽有一个有天井的房子,那个天井我依稀记得,但那时候的故事像电脑黑屏一般再也无法恢复。毛主席说,仓里有粮,心中不慌。中国解放之后,忙着国防建设,又是帮助朝鲜,所以一直在恢复元气,如何解决老百姓的吃饭问题成了当时最大的事。开荒挖田,移屋上山便是决策之一。那时的人很单纯,党和国家一声号召,全民出去,没有人讲什么价钱,也没有现在这样的钉子户。
移屋上山,爷爷的三个崽,便一分为三搬进坳里,修了三个房子,呈畸角之势。因为当时是集体行为,搬进来时,对地基、屋场的选择都不是很精致,地基是将坡上的菜土挑到田里,稍作修整打出来的一块坪;房子是土墙和竹、木壁结构。用的是排扇,因此,在搬进来时,几十个乡亲耍花灯似地每人举着一个柱子将木梁往土墙上一放,再上檩子钉元皮,放些稻草或瓦片,就算大功告成。一个房子的修建就是那么一个星期的时间,与其说是豆腐渣工程还不如说是大跃进的后遗症。
那时候,人们很是盼望共产主义的实现,说得白点,是渴望共产主义给人们带来饱饭时代。结果是没有多久,一些房子倒了,有的甚至人还没住进去,便在重修。很多房子在包产到户后拆了建成了红砖瓦钢筋水泥结构的漂亮楼房,还有一些房子没有几年便掉土落皮的,用纸筋和着石灰,粉了一次又一次。少年时,我也曾多次打过兄长的下手。往蔑壁上糊稀泥加秕谷,往墙上贴石灰粉。每次脑壳举得酸痛。在那个时代,住楼房吃饱饭那是毛泽东描述的共产主义,还有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许多年后,在这老屋里农家的三伢子用现代化的手提写关于老屋的文章,那是祖宗们永远也料想不到的,社会的发展就是这么快,拦也拦不住。多年后,这些被移上山的房子陆续被拆掉,新一代主人们或跑到城市里买房买地修屋或到路边又移屋下田。这些老屋,大半是闲着或是老人们居住着,我们家的房子就属后一种。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兄弟大了,又一分为三,大哥另外建了个房子,二哥就在旁边拆了两间,其中一间地板房(铺了木地板的房子)曾经是我的书房和卧室,我曾经在这里遥望着外面的世界,在煤油灯下刻苦地寻找知识,企图有一天从书里找到黄金和如玉的女子。一张别人用得拐了脚的屠桌,被我刷了百多遍仍有油味,只好用若干层纸壳子和报纸铺着,成为我的书桌。农忙过后,深夜我总是伏在那儿寻找自己的世界。在二哥修房子时,书桌仍留了下来,至今仍在。房子旁边同样修起了水泥钢筋结构的楼房,而我爷爷名下的祖屋,只剩下了现在的这“半壁江山”。
我一直在外面漂着,寻找自己的世界,像一只风筝。谈爱失恋结婚生子闯世界。拿村里人的话说,是在外面见世面。但一根线始终系在这片老屋里。一直想衣锦还乡,让老父母也过些锦衣玉食的日子,但除了赚到一些薄名,并没有改变什么。于是,这老屋里依旧住着一对勤劳恩爱的夫妻,这便是年过古稀的我的父亲母亲。往年间,过年过节,带着妻和孩子,匆匆回来,扯燃有些昏暗的电灯,见父母在灶间屋后忙碌的身影。每年很难大家聚齐,大家东南西北的为了生计奔忙,只有一对老人蜗住在这半片老屋里。自从父亲病入膏肓之后,兄弟姐妹们陆续回来,重新聚到这片老屋里来。
那些日子或春光明媚,或春雨茫茫。父亲在床上躺着,我们做儿女的除了心里着急,别无他法。于是有机会再仔细打量起自家的老屋。
老屋前是一个偌大的晒谷坪,每到秋天,收了几亩地的稻子,晒谷车谷都是老父老母的忙碌。几十年,这个比里屋平整的地坪,只怕有父母亲走过的几万里长征。也有父亲母亲盼望孩子们归来的身影。晒谷坪前,除了几株桔树几株到了九月透着沁甜的桂花香味的桂花树还有一个对硪子。是用石头做成,只怕有几百千把斤。平日里孩子们撒尿什么的,到了中秋节就成为打糍粑的好东西。糍粑喷香,全然没有了童子尿骚气。晒谷坪挨屋的地方,是一条砌着犬牙般石头的阶矶,走在上面若不熟悉,便有扭着脚的可能。屋柱上栓了一条黑色的狗,我叫她赛西施。赛西施很恶,咬人狠。但我们家里的人,她好像认识似的,无论多久没回来,叫一声,她便辩出了声音,亲呢地向你摇着尾巴。就是我几岁的儿子也敢和她玩耍。阶矶的右下角,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尿坑”。孩子们急了,走出门坎,扯出小鸡鸡,尿便往里撒。其实主要是泼洗脚水和脏水的地方,到了春耕,父亲便将里面的东西都掏出来,堆在地坪里,选去石头瓦渣子玻璃屑,担到田里做肥料。看见父亲扎脚勒手的样子,小时候觉得真是不可思议。正屋前是一个偏屋,我们叫他“柴屋子”,专门放柴伙和打稻机之类的物什。原先一直是用稻草盖的。记得有一年稻草烂了,急性子的父亲上去盖,哪知下面的橼子也朽了,父亲就像坐飞机失事似的落了下来。母亲听见一声响,急得从灶下奔出来,见父亲躺在地上喘粗气。父亲摔断了几根骨头,疼得呲牙裂齿了半个多月。
从柴屋到灶屋,有一个鸡笼,常年喂着十几只鸡,早出晚归的,到处施肥。偶尔下个蛋便到处游说,想唱就唱。有时鸡屎踩在脚下滑溜的,便对不讲卫生的鸡恨恨的。父亲也是这样,每当此时,便会朝母亲吼:“我硬要将这些该死的一刀割了,一锅煮了。免得它们害人。”母亲便会心疼地说“杀了它们谁来下蛋?”听了母亲的话,父亲便也软了,只得任那些鸡继续不讲卫生,继续想唱就唱。
灶屋里一般打了一口好灶,通火透气,灶角落里常年堆放着剁好的干柴。灶上奉着灶神。在灶的旁边,还有一个火柜子,放着锅碗瓢盆什么的。我们家的灶屋右侧有一个侧门,打开侧门有一个猪栏,但已有很多年没有养过猪了,堆放着些许杂物。灶屋凹凸不平,如果穿的是高跟鞋,不歪了脚才是怪事。偌大的灶屋中间用一块彩条布隔开,原先是蔑壁子,年代久了,脱落得厉害,才扯了块彩条布,将蔑壁子拆了。上头是一个火炉子。所谓火炉子其实是在地上挖一个圆的洞,在上面烧火。到了冬天,一家人围火而坐,暖暖和和的,扯些陈年的白话,看看电视节目,是一件蛮惬意的事情。屋上挂着腊肉腊鱼,客人来了,取一块下来,洗干净,一会儿便香喷喷到了饭桌上。
灶屋的旁边是卧房,病重的父亲便躺在这间屋里的床上。而卧房的旁边就是堂屋了。堂屋跟很多人家的一样,中间的墙上供着天地国亲师的牌位。堂屋里放着一口大大的谷仓和两口漆过若干遍的漆黑的千年屋。父亲说,仓是一家之主,人在世上唯有饭是宝。而千年屋是一个人最后的归宿。这两样都怠慢不得。小时候,我是很害怕千年屋的,一看见那黑漆漆的东西便心里发虚。
屋的后面是一个厕所兼洗澡屋。上厕所一边可以听鸟叫虫鸣,看小溪流水,如果是春天还可以看见竹笋往上长。记得我们小时候,晚上出恭,要点个亮蔑子,还要喊个人做伴,怕突然从哪里冒出个鬼来。屋后有一个菜园,如今的菜园里已长满了竹子。整个老屋掩映在竹林之中。有一年,下大雪,雪压竹砸在屋上,把瓦都砸烂了,急得父亲青筋都暴了出来。屋后的绿竹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倒合了郑板桥老先生的意。站在老屋前,总是想:有朝一日等外面的事情忙到了一定的程度,在这儿将房子翻修一下,晚看月色夜听涛声几多美妙?如今公路修好了,日子好过了,如果老父老母能活个一百岁,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晚上睡在床上,听见竹在风中的歌唱,这歌声老屋已听惯了,成了催眠曲。梦中醒来,好像听见竹笋拨节的声音。后山的竹林像一个绿色的银行,给村民们带来财富,一年一长,虽然短暂,却也永久。
人又何其不是如此呢?岁月这把杀猪刀毫不留情,疾病又火上浇油。父亲在2007年四月在老屋永远闭上了他的眼睛,结束了他勤劳善良多病的一生,留下了无数的牵挂,也给子女留下无数的思念。三年后,母亲在长沙突然离世,回到老屋时已天人永隔。现在老屋的土墙上,只有两位老人的遗像。每次回到老屋,面对老人的遗像,想和老人说说老屋的故事,却不知从何聊起,唯有泪先流。
今年春上,春雨不断。年久失修的老屋在大雨中坍塌了一半,村上的干部还去看了,二哥拍了照片V给我看。看来老屋已即将成为历史,人也迟早会成为历史,只有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亲情不老,绵绵不断。老屋传递给我们的是不朽的亲情和历史的文化传承,留给我们的是一个时代,一段无法忘怀的的血脉亲情,也是我们生命的来源和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