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我爸领我去报名的。我爸一见坐在教室里给孩子登记的是小叶,脸有些变了,拉着我要往回转。这时小叶从座位上走下来,走到我们跟前拉着我的手对我父亲说:大叔,就让他读吧,您放心,我会教好他的。我父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叶,说:那就拜托了。
这时,我看了看拉着我手的小叶的眼睛。啊,那是一双多么明澈的眼睛啊!象两口深深的清澈透明的潭水。我敢说,从娘肚子里生出来到现在,从没有见过那般清澈、纯净、近乎透明、深切却无邪的眼睛。我当时的那种感觉一下子说不清楚。事隔多年后,在大学期间,在一个美丽的秋日,与我自以为倾心相爱的女人一起坐在温软的草地上,看着没有半点云朵,湛蓝湛蓝的天空有过同样的感觉。我的心纯净、无邪、快乐、幸福、温暖。
“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吗?”小叶声音柔和地问我。“小狗”。我有些怯怯地说。“我不是问你的这个名字,我是问你的学名,就是大名。”“没有。”我很尴尬,尴尬于父亲的疏忽。父亲是不是太伤感于母亲的离去亦或是不愿给我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字?我望了望父亲。父亲的眼睛里有一丝丝忧伤,他是不是又想起了我离去的母亲呢?我扯了扯父亲的衣角。我父亲从沉思中醒过来,说:请张老师为你取一个名字吧。小叶扬起雪白美丽的额头,看了看天,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新华字典,良久,小叶兴奋地说:好了,就叫宏亮,宏是很大很美很威武的意思,亮呢,就是前途光明。大叔,你看行不?“行!”我自己高声叫起来。“我有名字了,我有名字了!”我在心中默默地说着。老师把我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写在我手心里,写在本子上。
我的眼珠儿噙不住泪水,一颗硕大的泪珠从我的眼睛里缓缓爬出来,叭的一声掉在老师的手背上。我听见一声歌唱。就像露珠儿落在花蕊上的那种歌唱。小叶老师摸了摸我脏兮兮的脸,我的脸就像浸泡在温柔的阳光里。事后,父亲曾对我说过,世界上真是有“乔楠竹生白劳笋”,张小叶真是一个好孩子。以后要听话。
第二天,老师要我们写自己的名字,我第一个写出来了。老师又教我们写父母的名字。一想到这么多人只有我没有妈妈,我不由得哭了起来。小叶走到我的面前,张宏亮,你怎么了?我,我娘死了。“宏亮,男人不兴哭,以后你要坚强些。虽然你没有妈妈,但你有爸爸,你有同学,还有老师,以后,就把老师当妈妈,好吗?”当时,我好想唱一首歌。真的,许多年后,我仍然有这个强烈的欲望。小叶,我好想为你唱一首歌,可是,这个世界,没有一首歌能表达我对您的爱啊!那些粗俗的、嘶哑的、卖弄风情的、嗲声嗲气的情歌,对你是极大的亵渎啊!那天走出户外,户外微风轻拂,天空澄碧如洗,几个洁白的云朵朵羊儿般在奔跳。
我的心情好舒畅!这一年我不仅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父亲的名字,而且还学会了很多的东西。第二年春节过后不久,我们又开学了。
一天,小叶老师把我叫到了房间里。我看见她蓝天般的眼睛里长满了云翳,雾朦朦的。什么事情使老师不高兴了?小叶老师摸了摸我的头发,对我说:“宏亮,你是一个男子汉了,对吗?男子汉什么事情都能对付,扛得起山,填得了河。你要记住老师的话。你今天先回家,你水牯叔叔来接你了,你爷要见你。”说着老师揩了揩眼睛。我爸不是天天见着我的吗?早晨还为我炒了一碗油炒饭,把书包背到我的身上。真奇怪啊。老师也怪怪的。
我随水牯叔快回到家时,看见队屋前的晒谷坪里围着很多的人。我钻进人堆,看见中间放着一个凉床。凉床上躺着一个人,人身上盖着一块白布。队长满老倌伯伯走到我的面前,抓住我的手,然后摸了摸我的头发。“队长伯伯,我爷呢?”队长没言语。然后缓缓地揭起白说,小狗子,你爷他见你妈去了。
我看见白布揭起后我父亲那张长长的脸。父亲身边的两个酒瓶子有酒香缓缓地从废纸的缝隙里冒出来(我父亲总是拿我的作业本和书页子卷成一个筒子塞酒瓶口)。父亲?父亲怎么会躺在这儿?他莫非又喝醉了?队长哽了一下说:孩子,他不是醉了,他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你骗我!你们骗我!我摇晃着一动不动的父亲,大声说。孩子,你要坚强些,我们没有骗你,你爷死了。“死?’’我的脑壳嗡的一声。死?死是这么容易的吗?死又怎么会这么简单、随便?
从此以后.母亲的死(父亲的讲叙)和父亲的突然离去成为一种深刻的永久的伤痛的记忆。死是简单的。也是美丽的。父亲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这么安详和穿戴得这般工整过。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从此,在这个偌大的空荡荡的世界里,我已没有了一个亲人。
父亲生前是落寞而委屈的。父亲死后却风光而隆重。这我要感谢队长满老倌伯伯。父亲闭目之后,队长满老倌做主在畜牧场选了一头最大的猪。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由于我们生产队山高皇帝远,在外边资本主义尾巴割绝了的当口,生产队还养着七头猪,史有才也从没泄过密,这或许也是史干部尽管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却仍然在我们黄家湾生产队站得住脚的原因之一吧。要知道,只有过年、过节、双抢生产队才会杀一只猪,内七外八算起来一只130斤的够格猪也才六十多斤肉,大队干部、公社干部要分掉拾来斤,一百二十多人的生产队每人才分到几两,而这回因为我父亲的死,一下子杀了一头猪,这是不是太奢侈了呢?
俗话说:人死饭罾开,不请自已来。因此,村里人与其说为我父亲的死而悲伤,不如说为有一顿肉吃而开怀。那时人们的生活是太差了啊!我实在没有理由埋怨我的左邻右舍的伯伯叔叔婶婶嫂嫂们对我父亲的死悲痛太短,他们的肚皮里是太没有油水了啊!何况,队长满老倌伯伯说了:不管山崽(我父)生前的是是非非(有人说我父亲是水佬倌),人死为大。死了,就该人土为安。不管怎样说,山崽是为集体而死的,该让他风风光光走人。否则,他难以瞑目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