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汉过往这些年是如何帮助合作伙伴解决资金不足的问题,这当然并不是什么秘密,人口、地皮、资产抵押……只要能答应海汉的条件,基本上资金方面的问题都可以得到妥善的解决。李希来海汉的时间已经不短,自然也不会错过搜集这些半公开的信息,所以先前田征提到相关的话题,他就不愿为海汉的做法站队,因为他知道接下来很可能会有同样的事情轮到自己的国家。
虽说这些合作项目最终的结果还是基本能够实现双赢的局面,但李希终归还是不愿看到自己的国家因为资金问题而被迫采取更大程度的妥协。他不知道海汉最终会向自己的国家开出什么样的交换条件,但这对朝鲜来说必定是一个很艰难的交易。
当天稍晚一些,李溰才从李希这里获知了更详尽的信息,他其实也没有对此感到特别意外,毕竟海汉人精于算计是众人皆知的事,要让他们在经济方面给予帮助和扶持,必然需要向其付出相应的代价——就如同请他们出兵帮助朝鲜退敌一个道理。
“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吧……只希望他们提的条件不要太苛刻……唉,要是我国能富庶一点,很多事情也不会如此艰难了!”李溰想起空荡荡的国库,忍不住感慨了几句。
不管是组建新式军队还是与海汉联合开发产业项目,终究是绕不过一个钱字。对朝鲜而言,资金问题已经成了复兴的最大障碍,如果不能将这个问题妥善解决,那海汉画给朝鲜的所有大饼都只能变成随时会破裂的肥皂泡。
“世子,关于资金的事情,我认为不宜与这些海汉官员探讨过多,他们所知的情况也未必见得比我们多,聊这种话题说不定只是想试探我们的口风罢了。不如等考察行程结束回到三亚,直接找执委会那几位高官面谈。”李希这个时候才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李溰现在对李希已经是信任有加,言听计从,当下深以为然,点头应允了李希的建议。
“李希,我认为此地已无继续留下来参观的必要,你觉得如何?”李溰对本地的盐场着实没有太大的兴趣,虽然场景十分壮观,但内容却十分枯燥,在他看来就是不停的反复往大大小小的池子里灌水,然后等着太阳和风将这一池子的盐水变成白花花的海盐。虽然罗升东说明了这生产过程中有诸多技术细节,但李溰对其中大部分都无法理解,自然会觉得无趣了。
李希大概也能想到李溰的感受,点点头应道:“莺歌海这地方产业单一,的确没有多少可供参观的对象,那明天一早便向罗大人辞行,出发去下一站。那昌化号称海汉钢铁之都,想必到那里会有别样的收获。”
按照事前由双方议定的行程,李溰此行的下一站便是昌化。这也是海南岛上除三亚之外最大的工业基地,对于希望从海汉吸收先进发展经验的外国参观者来说,昌化的确是不容错过的一处所在。
而这次的行程安排十分自由,朝鲜方面还可以在途中自行调整,只需提前告知随行的海汉外交官员以便于重新安排。按照原本的行程,李溰在莺歌海会逗留两天两夜,不过如果明天就离开这里,那么实际上就只逗留了一天两夜而已。当然这并不是什么问题,李溰早些离开莺歌海,罗升东恐怕还会暗暗松口气,那样就不用再劳神费力地伺候这群从三亚来的大爷了。
考虑到明天可能又要乘船出海,李溰早早便歇下了。不过在暗处等待出手时机的薛船主一伙人,这一晚却并没有休息好。迎宾馆附近仍与昨晚一样有着严密的安保布防,根本不敢太过靠近。想要采取主动一点的措施,但又根本不知道朝鲜人接下来这一天的行程是如何安排,完全无法提前作出部署。
从昨晚抵达这里到现在,他们甚至还没有真正亲眼见到过自己要对付的目标人物。而整个团队中认得朝鲜世子长相的,也不过就只有包括薛船主在内的三四个人,那还是当日朝鲜世子在胜利广场阅兵的时候远远看了几眼,脑海里的印象正随着时间流逝而慢慢淡化。说实话若是对方现在换身行头出现在他们面前,还真未必能立刻认出来了。
如果不是朝鲜人搭乘的那两条船还在莺歌海港口停泊着,他们甚至都没有办法确认朝鲜人是不是仍在本地逗留。虽然上午努力跟踪了官方的车队,但他们的监视手段极为原始,其实到现在都不知道那支车队里到底有没有朝鲜人,处境可谓相当被动。
在人都见不着的情况下,谈动手的方案完全就是纸上谈兵,薛船主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当晚他只字未提第二天是否该对朝鲜人动手,只是提前将手下分作几组,打算轮流对迎宾馆住客的动向进行监视,这样也不至于如今天这般劳累。此外他还让人提前在车马行又多雇了几辆马车,这样可以在藏匿行迹的同时实现更大范围的监视。
虽然没有什么根据,但薛船主有一种直觉,那就是在莺歌海这地方恐怕不会出现能让他们动手的机会了。但如果从追求成功结果的角度来看,这其实也未必是坏事,在当下这种完全出于被动的局面中仓促出手,还不如继续耐心等待更好的时机出现。反正这朝鲜世子也不是离开莺歌海就消失了,还可以继续追踪他去下一处地点。
薛船主看了看桌上的海南岛地图,他几乎可以确信朝鲜人的下一站将会是莺歌海以北两百里的昌化。但同样的问题也将还会在昌化继续困扰着他,那就是这个团队中并无昌化出身,或者熟悉当地环境的人。这就意味着即便跟在朝鲜人后面去到该地区,他们多半还是会两眼一抹黑,需要花费时间去了解当地的环境。
薛船主不能理解上边为何如此急切要对付朝鲜世子,如果能有一两个月的时间给他慢慢筹备,计划好行动方案,那势必要比当下这种毫无准备的随缘行动方式要强得多。
薛船主的感受主要还受限于他所能接触到的信息层面,筹划此事的人目的当然是希望通过攻击朝鲜世子的手段来破坏朝鲜与海汉之间的外交关系,但这仅仅只是薛船主能够想到的原因。而更深层的原因,便已超出他认知之外了,比如朝鲜与海汉关系破裂,谁会是最大的受益者,这样的问题他恐怕就很难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了。
而策划在海南岛对朝鲜世子实施攻击,实际上也只是一个庞大计划的其中一个环节而已,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手段也在不同的地方实施当中。
这个时代的通信手段仍然极为原始,要在跨地域的范围内指挥一个时间跨度不小的庞大计划,又没有海汉的通信黑科技加持,消息在路上的传递时间可能要以月来计算,主事者就只有为数不多下达指令的机会,也根本无法在此过程中估算出恰到好处的时机,因此就只能向执行者下达一些比较笼统,只指定行动结果的命令。
薛船主很不幸就正是接到了这样的命令,没有任务说明,没有具体的行动时间,只要求他尽快组织行动对付到访海汉的朝鲜世子。上边虽然给了他极大的自主权限,并且在费用开支方面完全不计成本,但这种行动的难度也是显而易见,他们甚至连见到目标人物一面都极为不易,更别说动手刺杀了。
而第二天的情况又再次出乎了薛船主的预计,迎宾馆整个上午都没有大队人马出行,直到快中午了车队才突然出发,去处也不是县城之外的盐场,而是径直又去了县衙。薛船主搞不清朝鲜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安排手下继续监视县衙的动静。
其实原因很简单,李希一早便通过田征向罗升东转达了辞行的意思,不过罗升东非要做足礼仪,中午又安排了宴席给他们践行。于是这半天时间便没有再另行安排参观活动,双方便等着中午聚餐之后道别了。
于是薛船主一伙看到这支车队离开县衙之后的去向再次出乎了他们的预料,径直便奔着海边港口去了。
“他们是要离开这里了!赶紧跟上去!”薛船主很快便猜透了对方的行动意图,当即便安排手下去住处将行李取出,然后赶去码头会合。
一帮人紧赶慢赶到港口的时候,罗升东都已经送完李溰一行往回走了。眼见那两艘帆船缓缓离港,薛船主知道自己又慢了一步,不过他倒是没什么沮丧情绪,毕竟即便能及时赶过来,估计也还是进不了这个被戒严的码头。而且反正能料想到对方下一站的去向,终究是能够跟上去的。
薛船主一伙人的船驶出莺歌海港湾的时候,比朝鲜人只落后了大约半个时辰。不过由于航速的差距,他们几乎只能看到前面那两艘船的桅杆顶了。薛船主此时也不急了,反而吩咐手下放缓航速,不用跟得太紧,以免暴露了行迹。
“丁兄,今天出来没有船再继续跟着我们了吧?”张千智却没有忘了从胜利港出发后发生的状况,哪怕当时只是个巧合,他也需要再一次确认那的的确确是个巧合。
“张老弟,我那天就跟你说了,谁敢在海南岛沿岸跟踪海军战船啊,那分明就是个巧合,不用再想了,今天后面没有船跟着我们。”丁旭对于张千智的小心谨慎有些不以为然。
张千智笑了笑,谢过丁旭的指点。他知道当日有船跟在后面未必就是心怀不轨,而今日没有异常情况也未必是真的风平浪静,干这行小心驶得万年船,随时保持警惕总是不会错的。
盖良才在旁边听到了两人的这番对话,待丁旭离开之后,他对张千智问道:“张兄可是觉察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张千智摇摇头道:“并无此事,职业习惯使然,对可能存在漏洞的地方总是要再三确认一下。怎么,盖兄有什么发现?”
盖良才犹豫了一下道:“发现说不上,但在莺歌海这两天总有些怪怪的感觉。”
“哦?什么感觉?”张千智好奇地问道。
“总觉得只要一离开县衙或者迎宾馆,就好像有人在暗中盯着自己。”盖良才皱眉道:“但我也特地小心注意了周遭,又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张千智想了想道:“罗升东安排了他的私人护卫加入安保,或许除了交给你指挥的那些人手,他还有别的安排。”
“张兄说得有理,除了他的手下,本地应该也不会有别的什么人会对我们这支队伍感兴趣了。不过这老罗可有点不够意思,居然还偷偷藏私,连我们都瞒过去了,等下次再碰面的时候,我得好好跟他算算账!”盖良才觉得张千智这个理由完全说得通,当下便释怀了不少。
张千智笑了笑,心中却暗暗将此事记了下来。他知道罗升东私人护卫的编制,理论上已经不可能还有多余的人手另作暗中安排,而且也没有采取这种手段的必要。罗升东在这两天显露的态度都是对本地的治安状况极为自信,把私人护卫交给盖良才指挥也纯粹只是为了表明态度而已,何须再在暗中耍小动作。
张千智决定等到了昌化之后,抽时间拍一封电报回莺歌海这边,向罗升东确认此事。盖良才的感觉当然有可能是错觉,但即便是错觉,他也要再查证一次。不过他没有将此事向盖良才挑明,免得对方过于紧张。
这两艘帆船所组成的船队在离开莺歌海之后一路北上,经过八个小时的航行之后,与当晚日暮时分抵达了昌化港。而吊在后面的那艘福船就没这么顺利了,此时距离昌化港还有数十里之遥,因为天色渐暗加上周遭环境不熟,只能进一步放慢航速,借着月光沿着海岸线缓缓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