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当整个梧州都陷入静谧之时,虞瑾一人站在无忧客栈院中的大树之下,仰望着月色迷蒙的烟灰色天空。因落叶而略显稀疏的树盖撑起了一把并不完美的伞,那些落光树叶的树枝趁着青叶不在便肆意张扬,随意伸展,却在夜空之中构成了一幅美丽而天然的黑白画作,诉说着它们从前的压抑,还有这人间秋意的冷清和凄凉。
虞瑾就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在等一个人。
此去不知吉凶。他无论如何也想要活下来。
可是他不再是那个了无牵挂的游医了。他再也无法坦然说出,“已将生死看淡”这种话。如今,他的命已经不止是他一个人的命。
从前,他怀着对师祖和师傅的感激,肩负着身为医者的责任,就那样忙碌而充实的活着;后来,他为了梦中那个白色的影子——他的母亲而活着。
可自从知道原来自己的生父是那样一个人,虞瑾就突然释怀了,他不再执着于寻找母亲。或许母亲并非想要抛弃他,只是不愿再和尤秦那样的人有瓜葛而已。
然后,他遇见了素楝,想要相守一生,想要天荒地老的女子。走过了很多迷茫和纠结,虞瑾终于想要安定下来,过上悠闲幸福的生活之时,命运却将一个无法推脱的任务交给了他——他知道了四极八柱阵的秘密,而他也成了拥有无上力量的仙蚩。
于是,他短暂的平和被无尽的纠结所取代。
却因为一些原因,很多时候,他无法和素楝相守。可若是无人去对抗这些阴谋,他们也没有未来。
可是,今夜,当虞瑾回想着这些遗憾和不如意之时,当他看着这样朴素却温馨的院子时,他不由自主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他所经受的一切,和那个人比起来,却是那般不值一提。
而那个比他辛苦、比他痛苦的人,并没有自怨自艾,而是依旧痴痴的做个只付出不求回报的“傻子”。
说起来,两人并非是朋友的关系。但是不知从何时起,或许从初次救下他带他回氓山之时,虞瑾就待他和别人不同。
仿佛那人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人,又仿佛那人便是今后的自己。
有种天然的亲切——然而,初见面之时,两人明明是那样的不同。
所以,在这样的夜晚,当那个人明明就在此处之时,虞瑾很想再见那人一面。看看他的伤势如何,或许能再给他输一点仙蚩之力,保证他活着回到妖界,接受治疗。
可是,虞瑾一人站在这院中很久,那人依旧没有出现。
那人在沙漠里救了阿梓两次,默默为素楝和他安排好一切。或许此刻那人就在这院中,看着孤独飘零茕茕孑立的自己—按照素楝的描述,他是一只五彩凤,长着狐狸脸。
当虞槿听到素楝这样的描述时,他其实是有些震惊的——却终于确认了那人到底是谁。
虞瑾想到,在饕餮山,自己阴差阳错成为仙蚩,变成一只真正的金色凤凰时,有一个人却成为了一只狐狸脸凤凰身的“怪物”——那时,他将自己称之为“怪物”。
可是,那人为了救人,甘愿将自己心底最脆弱、最不想为人所知的秘密暴露给了素楝——他心底深爱之人。
这需要莫大的勇气。
虞瑾想,若他猜的不错,在沙漠中救人,并且给他们安排此处容身之人,便是华璎无疑。
正如虞瑾猜测的那样,华璎就在这院中。
若是虞瑾此刻抬起头,便可以在小院最高之处,屋顶之上,看到一位身着青衣的翩翩公子。他因为瘦弱而越发显得清秀俊逸,脸色异样的白,唇色像是春日的泣血杜鹃,眼神飘渺,似是看向远方,却又像在看着树下独自等待的那人。
华璎看着虞瑾,最终没有现身。他们不止告别过一次,再相见也不会解决任何问题。他心中所爱所思所想,注定让他无法坦然的站在虞瑾和素楝之间。
这世上有一种路,只容得下两人行。
三人行,注定要有一人跌落悬崖。
更何况,他是一个将死之人。
想到此处,华璎感到自己心间的一阵阵抽痛,一股血气涌上,口中腥甜,嘴角是一抹触目惊心的红。
因为强行使用灵力幻化真身,体内的红荷曲之毒趁他身体虚弱之机发作。从沙漠救了虞梓开始,他的每一次呼吸,就像是万千根银针扎在心间,刺痛着他的身体的每一处。
可是,他不后悔。
因为每一次呼吸,他都和素楝呼吸着一样的空气。他们都活着,虽不能相见,却在同一片天地。
华璎苦笑。
回想起来,就好像不久之前,他还是目空一切桀骜不驯的妖界殿下。可如今不到两年,却变成一心只想和一个女子长相厮守的“痴情人”,上演着他从前最不屑一顾的爱而不得。
树下等待的他,房间安睡的她,屋顶吹风的他。他们三人可以是朋友,胜似亲人。虽不能同行相守,却依然可以互相帮助。此时此刻,华璎心中却是甜蜜的。
他深爱和在乎的人,都还在身边。
华璎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一切。
他犹豫不决,依依不舍,徘徊在魔界的沙漠和山林之中。他毫不犹豫的救下了虞梓和素楝。当素楝在城外差点认出他来之时,他生生忍住没相认。那时候,他是真的决定要离开。可是,最终他没忍住,悄悄跟着素楝进城。
可是,华璎终究还是按捺住了自己想要走上前,喊她一声“楝楝”的冲动,只是默默地帮她付好钱,看着她一路笑颜,华璎觉得自己的心好像没有那么痛了。
华璎想到这里,不由得嘴角带笑。那猩红的血迹在此刻显出一种凄然的美丽,就像是他独自的爱恋一般。
这座院子,华璎并不是很满意。只是仓促之间,他只找到这一处愿意转卖的地方。就在那一天,他跟着素楝,看着她一路打听“无忧客栈”却终究失望。在素楝忽然跳下水潭之时,他几乎是在同时,也跟着跳了下去。那一刻,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心也被掏空了,只想着跟着跳下去。甚至心中有那么一点疯狂而不能为人所知的想法——或许,一起死在这湖中,也不错。可是,下一秒,当她看到素楝在水中挣扎然后失去意识的样子,他又为自己刚刚的想法而自责。他的心口痛,潭水粘稠,他不得不动用灵力,终于将素楝救了出来。
出水的那一刻,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快死了。可是,清醒过来,他没有想到自己,而是用随身携带的药丸给素楝解毒。确认她没事之后,他来不及怜惜奄奄一息的自己,而是担心自己被她发现……
可是,要说后悔吗?
他不后悔。甚至,能救素楝一命,他觉得十分庆幸。因为至少在他心中,他和素楝的羁绊又多了几分。
回来休息了几日,勉强可以支撑的时候,华璎也回去看了看。他看出来,素楝已经找到了那个人,一时半会儿估计都不会离开。确定素楝是安全的,华璎回到梧州城中。
很多时候,华璎都任由自己徜徉在这梧州的街上,吃她曾经吃过的米线,买一些糖果分给街上的孩子们,或是在酒家坐一日却并不喝酒,也在城头随着众人看过落日……闲逛了多日之后,华璎终于想明白了,他要在这里等她。
等她做完自己的事情,等她和虞瑾相聚,他才放心离开。
在这里买下一座院子,按照她喜欢的样子布置,写上她喜欢的名字“无忧客栈”,华璎觉得这是自己做的最对的事情——至少现在,素楝有个安定的容身之所。
为何选上这处院落,大约就是因为这棵树。
这座院子算不上大,也不甚华丽,甚至连精巧雅致也算不上。可当他第一次推门进来的时候,便被这棵大树深深吸引了。树很高很大,树冠像一把伞,将小院盖住。深秋的槐树叶子变成了温暖的金黄色,没有了它独有的悬垂的芬芳的花朵儿。可是,华璎还是一眼就看出来,这就是一棵槐树。
虽不比那年灵岛清嘉古镇桥头的那棵老槐树,却只用一眼,便让华璎生出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感。
那一年初见,素楝像个白衣精灵,被发跣足,一人独自站在高高的槐花树上。满树的白色,满树的芬芳,和她融为一体,分不清哪里是花,哪里是人。她是那样的天真,又是那样的莽撞,听到有人喊她,急着下来,便一下子踩空跌落了下来。
他暗中观察,关键时刻将一根树桠用力蹬过去,不声不响救了她。
明明是他们先相遇,明明是他先动情……只是命运捉弄,那时候的他生生压住内心的萌动和惊艳,只因为他以为那槐花树上的少女,是他的双生妹妹。
此刻,华璎站在高高的屋顶上,月色照不亮那树上残存的金黄色,眼前的槐花树是一片黑色。可是却依旧让他生出对于明年,对于春天,对于生命的期待。
若是他能够活到明年春天,这槐花树上便会开满芬芳的、洁白的、一簇簇、一堆堆的槐花儿,一如当年他第一次看见的那样。
或许那时候,他还有机会和素楝并肩站在这一树白色的花朵儿之上,看着梧州的云和天。他已经不再奢求天荒地老,只是想尽可能的在素楝的生命中留下点滴痕迹。在不能相见的日子中,他至少可以靠着回忆生活。
虞瑾终究是没能等到华璎,直到夜色尽收,直到曙光来临。清晨的太阳升起之前,他送出了一封信。是写给姑射仙子尔朱林樰的。虞瑾担心素楝在姑射山未曾见到素问仙人,便会着急回到天界。而那时,仙界必然已经乱作一团——他又收到贺儇来信,天帝和伏夷已经下定决心处决素问仙人,借口便是守护灵岛不力!
何其讽刺。
原本灵岛覆灭便是他们阴谋中的一环,却到头来指鹿为马,将一切责任推到一个一生守护灵岛、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的前辈身上。
虞瑾对于天帝和伏夷的无耻又有了新的认识。
虞瑾在心中并未将此实情告知——若是得知真相,只怕姑射仙子也不会坐视不理。而她肩负守护姑射山地极的重担,除了让她为难,不会有任何助益。加上素楝,虞瑾实在是不愿意将素楝牵扯进这天上巨大的阴谋巨变之中。伏夷和天帝的目的不仅仅在惩戒素问仙人,杀鸡儆猴,更是希望南海和姑射山因素问方寸大乱,这样他们便能趁机拿下此两处。
想来,在他们动手之前,伏夷便会将问斩素问仙人之事传的人尽皆知。他今日在这里等待华璎,还有另外一个目的——便是希望华璎陪素楝一起回姑射山。
虞瑾相信,没有人比华璎更希望素楝安全——他为了素楝离开天界甚至在素楝面前撒了谎。
华璎怎会不知,素问仙人在当时的情况下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天界的。
所以,虞瑾只在信中告诉姑射仙子务必留素楝在姑射山,天界实在是危险。想来姑射仙子应该对地极之事有所耳闻,也能猜到他的良苦用心。
虞瑾在此刻有一些恨,恨自己不够强大,不能随时随地保证素楝的安全,而不得不将她送到所谓安全的地方。若他足够强大,便不必这样欺骗,可堂堂正正的带着她——无论去哪里,无论对方是谁,无论前路是坦途还是崎岖。
“唉,”虞瑾深深叹一口气。
“将军为何叹气?”慕云实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院子中,站在这金黄色的槐树之下。
“情义两难全,相信陛下比我更能体会。”虞瑾道。
“从此我们便是一伙儿的了,早跟你说了不必尊称我。”慕云实抬头看天,正是黎明前,天边一片清亮,隐隐有红色,仿佛下一秒那红日头便要窜出来。
“慕姑娘,你当年后悔过吗?”虞瑾问道。黎明前最为脆弱,人的心神坚持到极限,连虞瑾也不免对未来生出一些不确定来。他想问,当年慕云实选择坚守魔界,未能及时接回慕青,她可曾后悔?
“无一日不悔。”慕云实道,“因为我现在才知道,魔界并非非我不可。而慕青,却只有我一人能去救她。”
久久地,二人不再说话。
周围人声、鸟声渐起,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