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路的大名、澶渊、临沼等地,乃大宋王朝传统的畜牧区,鲜乳和酥酪制品都常见易备。
这个时代,当然没有后世引进的欧洲奶牛,取奶用的仍是黄牛。州府常派吏员去督察牧民,要求选择三岁以上七岁以下、毛色纯黄不杂驳的黄牛,作为奶用牛。
应苏颂的交待,大名府知府,不仅着人储备了不少酥油在驿馆中,还牵了三头哺乳期的健硕母黄牛来,并命几名挤奶仆工听候差遣。
去年,刚穿越来的姚欢,并不敢直接喝宋人现挤的牛奶。
毕竟,灌输给现代人的常识令她笃信,没有经过巴氏杀菌法或高温灭菌法的生牛奶,布鲁氏菌和金黄色葡萄球菌很有可能爆表。
然而观望了一阵,开封街头的奶酪铺子,每天就用那些黑黢黢的大陶罐将生牛奶煮沸后售卖,姚欢也未听说街坊邻里有喝出毛病的。
今日三更,她便带着驿站的厨妇们起来搓面,包入黄油后准备炸毛笔酥。
又于天边泛白之际,唤仆工挤了满满三大桶生牛乳,一一煮沸消毒。
姚欢命仆婢将鲜姜剁碎,裹在素缣布包里挤出姜汁,然后分盛在瓷碗中。这时,第一桶煮沸的奶已经冷却到常温,倒入瓷碗后,不过十几个呼吸间,**便慢慢凝固成豆腐形态。
这就是后世的广式甜品“姜撞奶”了。
又取第二桶牛奶,加入头天晚上腌渍入味的兔腿丁,合着白萝卜丁、山芋丁、蕈子丁同煮。
此种做法,与西餐的“奶油方腿胡萝卜蘑菇汤”也是异曲同工,姚欢尝了尝,至少以她这南方人的口味,都觉得,在荤素食材里加入鲜牛奶,还挺好喝的。
这是大宋使团为辽国使团准备的早膳:麦香饴糖毛笔酥,兔肉玉糁牛乳羹,蜂蜜姜撞奶,以及现煮的热咖啡。
“萧观察,奉来早膳的这位娘子,乃老夫的女弟子,姓姚。老夫去岁,机缘巧合,收了两位关门弟子,一男一女,男弟子喜好研习药理医方和铁木机关,这位女弟子,善庖厨,尤其做出的这黑豆饮子,不但名扬京城市井,连我大宋天子喝过,亦赞不绝口。官家命老夫务必带上她,接伴贵国使团的途中,烹煮黑豆热饮,给使团中诸君尝尝。”
听苏颂如此介绍,萧知古总算明白了姚欢的身份。
看来,南朝的风气亦是越来越开化,这样年轻的小娘子,就能如北朝的女子一般,出现在公事往来的场合。
萧知古毕竟是亲宋派的辽人,今早见苏颂亲自来陪早膳,那言语挑衅的愣头青副使,则据说已被苏颂勒令离团回京了,萧知古的气已然基本平顺下来。
再看宋人女子带着厨妇们奉上的吃食,他一脸温厚宽和地向苏颂与姚欢致谢:“我们辽人一日也离不开牛羊乳,眼前这些吃食,每一样都用**和乳酥做成,苏公与姚女君费心了。”
苏颂笑道:“不光吃食,这黑豆饮子,亦能与牛乳同饮。”
“哦?”萧知古好奇。
姚欢先将一杯清咖奉给萧知古:“萧公可以先尝尝这只加了少许沙糖汁的饮子,嗣后晚辈再为萧公调一杯加了牛乳的。”
萧知古品了一口清咖。
说实话,一入口,有违他的心理预期。
真是苦!
明明香得那么勾人,萧知古以为,至少如辽人爱喝的甘草红枣汤般适口,不料却比人参汤还苦。
苏颂望着这位外交场老友之子的面色,缓缓道:“不急,品一品,那焦香掩着的苦里,是不是又冒出几分丰厚柔和之意。茶汤也是苦的,苦后有清意,这黑豆饮子比茶汤苦得多,但那苦味留于舌齿之间,并不会如黄连那样教人忍不得,而是慢慢地也就润了,醇美了,有怡人的微酸之气。”
萧知古咂咂嘴唇,确实如苏颂所言,这种“苦”,很有回味之趣,只要留得一息,苦涩尽除,代之以酸辛焦香的奇特口感。
苏颂冲姚欢点点头。
姚欢领会,立时倒了半碗浓稠的鲜奶,用仆婢递上的茶筅快速搅打出沫,请过萧知古手中的瓷盏,兑入奶沫。
萧知古又将这“拿铁”版本的饮子喝了几口,赞道:“这般法式,更合我们辽人的习惯,我们从你们南朝习了煎茶之术,亦是要往茶汤里加牛乳羊乳的,哪怕马乳鹿乳,也使得。”
姚欢屈身福礼,婉婉道:“萧公可听过我们宋人的茶百戏一说?这黑豆饮子亦能效仿茶百戏。”
言罢,姚欢执起早就备好的鸟嘴锡壶,在婢女适时递上的一杯清咖上,控制着壶口淋下牛乳的速度与力道,画出一幅小画。
她并无丹青童子功,但自上回画了金明池的阁子、却被曾纬嘲笑后,平日里若得空,就练习拿铁拉花,到得如今,画个鸟画座山画棵树,自觉功力精进不少。
本来,按照苏颂的指令,她在萧知古面前亮相的拿铁拉花,应是辽人喜欢的猛禽——海东青。
然而因了大宋副使凌录挑起的风波,苏颂昨晚散了宴席后,对她又有一番交待,让她另画一个故事。
萧知古虽出身契丹萧氏,但自祖父辈起就深慕南朝文化,其父做中书令时,往来交好的,不少都是汉官,他耳濡目染,对于南朝的风雅之好十分熟稔,自己府里头有个汉人侍妾,便是个打茶百戏的能手。
此刻,他凑上去一瞧,笑吟吟道:“果然有趣,女君画的,是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姚欢心里头一丧,唉,分明要画个亭子,结果教人家看成一块石头,若是四郎在,又不知怎地打趣自己。
苏颂道:“萧观察看看这亭子,还有波涛上的朝暾,再猜猜。乃一句写东南形胜的唐诗。”
萧知古旋即悟出:“楼观沧海日,门对钱江潮?这是,唐人骆宾王的诗句?”
苏颂合掌:“萧观察果然精通南朝诗词。”
旋即,苏颂的语气略略沉缓,但透着诚暖之意:“萧观察,说起钱江潮,老夫想到一则旧事。其实昨日宴上提及的那出行酒令,我大宋立国之初,就有了。彼时,先皇派使者南下,出使吴越国。钱王就出了一个行酒令,白玉石,碧波亭上迎仙使。我大宋使节呢,回的是,口耳壬,圣明国王坐钱塘。”
萧知古忽地面色一凛:“苏公提到举国降宋的吴越国,是什么意思?”
苏颂叹道:“萧观察莫误会。当年吴越国的国王,有条立国的规矩,无论中原谁是霸主,吴越国皆北向称臣,不擅称天子,不妄动兵戈,并非对我大宋才有投降之意。老夫提这个典故,只是要表明,我大宋的使节,绝非都是不知交聘礼数之辈,当年即便对着吴越国,宋使依然能敬对出‘圣明国王坐钱塘’这样的行酒令。此番副使凌录的不当之语,老夫代他向萧观察致歉。”
苏颂乃何等德高望重的名臣,他老先生都将姿态放到这个份上了,原本在辽国内部也不是仇宋派的萧知古,自是连忙附身还礼。
宾主于是纷纷坐了,辽人们吃酥的吃酥,饮羹的饮羹,饶有兴致一尝牛奶咖啡的,亦大有人在。
因今日自大名府出发,南行要赶一天的路,不多时,驿站又送进几盆香药炖羊肉,并食盒用具,供辽使们各自割了羊肉盛在竹盒里,带走路上吃。
萧知古算来是苏颂的晚辈,此番得苏颂安抚,心中又敬重又感激,亲自操刀,将盆中羊肉中最嫩的部分割下,为苏颂准备“便当盒”。
他切了几刀,嘟囔一句“这刀不太好使”,随即从袖中掏出一柄细细的短刃。